第11章归梦隔狼河第
“对别人狠心不算什么,对自己狠心,那才是真的狠。”——关意晟
周六早上,因为要提前去会场做准备,林朝澍很早就出门了。昨晚睡觉前,她和女儿约好了,这个早上能睡一会儿懒觉,但是得自己穿衣洗漱。小姑娘一听能睡到自然醒,乐得差点儿睡不着觉。
论坛9点半开始,但工作人员8点半之前差不多都到了。林朝澍领了张工作证,贴好照片,又配合他们调试耳机和话筒,再和主办方的负责人最后一次确认了当天的具体流程。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主席台斜侧方一角,不引人注目,又能看到所有发言的人。
台下的观众席坐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主席台正中的弧形座位上笼着明亮温暖的光柱。林朝澍隐在暗处,看着关意晟从台下从容地慢步上来。他穿着一套黑色小领收身西服,同色的窄版领带,头发修得极短。因为主持人的介绍,台下正是一片掌声,关意晟找到自己的座位,微笑着欠身回应,谦和有礼地与左右嘉宾一一握手,然后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见到关意晟打量全场的眼光正向自己这个方向来,林朝澍连忙垂下眼睑,低头翻查资料,又略微缩了缩肩膀。她知道自己这是多此一举。现场有特殊的灯光设置,在一明一暗间格出了两个世界。之前调试的时候,她已经确认过,在那个位置看过来,这里几乎就是一团墨色。
主持人叫方琼,开场前曾经过来跟她打过招呼,一身裸色的及膝长袖麻质连衣裙,把曲线勾勒的清清楚楚却又不失端庄优雅,说话率直,有着不加掩饰的傲气:“林小姐是吧?你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方琼,等会儿我的部分就不用翻译了。我自己来吧,这样更好一些。”
林朝澍笑着点点头,应了声“好”,也不再说话。方琼冲她点了点头,扯开一个清浅的笑容就匆匆走开了。
这会儿听见方琼用双语主持,林朝澍暗暗赞叹,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都是母语级别,遣词用句精准漂亮,漂亮又有才华的女人,的确有自傲的本钱。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关意晟。资料上介绍他的身份是论坛主办方华越集团的总经理。在此次受邀的嘉宾名单中,林朝澍还见到他当年博士导师的名字,只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即便只是管窥,也能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自己曾经以为熟悉到每个角落的男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企及。当初知道的时候,当下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来回思量,越想就越觉得是一把钝刀,大力地在心尖上反复地磨。
现在的林朝澍自然早已经不去想这些,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关意晟的发言,等他停了下来,见他双手合握,身体些微往后倾,便稳稳神,开始自己的工作。
林朝澍开口说话的时候,关意晟正端着暖融融的笑容,状似看着台下的人。乍然听到音响里传来的声音,他的笑容有片刻旁人难以察觉的僵硬,无法自控地将眼神缓缓地,向着同声传译的工作台那边扫过去。
那里,是一片的昏暗暧昧,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然而,光影再暗,那张脸仍是如浮了层月色般,在混沌中也昭然可辨。关意晟迅速地收回眼神,转而盯着自己面前的水杯,专注地看着些些许尘絮在水里浮沉。
林朝澍这边正翻完,下意识地看了看台上的那人,见他像是在低头看稿,很快又接着往下说,她这才放下心来。
本以为这个工作会很难捱,结果却也还好,一开始的紧张过去后,林朝澍就不再多想。论坛选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中午午餐自然是就地解决,主办方在隔壁的宴会厅提供了自助餐。
她端着盘子,迅速选了几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的位置有个人坐了下来,让她心头一惊,又不敢真的转头去看,只觉得有一朵乌云罩顶。此时听到一把清亮的嗓音说:“嗨,林小姐?你好!”
林朝澍诧异地抬头看向对方,一张很有个性的脸,非常东方的细长眼,鼻子很挺,嘴唇略厚,贴着头皮的圆寸,西装解开了扣子,衬衣领口微微敞着,衬衣下胸肌的线条很好看。林朝澍并不认识他,见他看着自己,不由一头雾水。大概是她脸上的疑惑太明显,对方咧开嘴笑了起来,指了指她胸口的工作证。林朝澍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回应了一声“你好”,打算低头继续吃饭。
“我叫walce,walce吴。nicetoetyou。”对方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林朝澍虽然很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也知道此时只能女方先伸出手来,略略一握,便纯属客套地说了句“nicetoetyou”。
显然觉得她的反应自有逗趣的地方,笑着挑了挑眉:“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只是今天听见林小姐的英文,有我家乡的腔调,所以才冒昧过来打个招呼。你也是从东岸来的吗?”
林朝澍觉得不好意思,两颊都泛出了粉红,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只是在那边生活过几年而已。”
“哈哈,一点儿都不遗憾,听起来一样亲切。林小姐,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说话间,walce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连忙接过来,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带名片…”
“it’sok。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就可以了。”walce马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她晃了晃,做好了按键的准备。
林朝澍觉得有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感叹他说话做事真是行云流水,完全不给自己拒绝的空间。这种疑似被搭讪的经验,林朝澍还真是很少,不知道如何能不失礼数,只能心头含恨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过了几秒,她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怔了怔,俯身要去拿。
语气轻快地说:“啊,不着急,是我拨的。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名片上没有印。如果林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这个号码,一定能找到我。”
林朝澍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中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只能用微笑应对一切。
又接着说道:“当然,可能我更需要林小姐的帮忙。像你这样的同声传译,国内实在难找。”
这句话像是搬开了压在林朝澍身上的大石头,她禁不住偷偷长舒一口气,心头轻快起来,这才有心情仔细看刚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名片。上面简洁地印着“瓦力会展”以及他的名字电话邮件办公地址等信息。“吴朗”,林朝澍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也就是吴朗,听到她用着软软的音调说出自己的名字,双眼瞬间添了一抹亮色:“对,吴朗,我的中文名。瓦力一直都在做医疗会展,希望以后我们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林朝澍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肯定地点点头:“我也很期待。”
午餐期间,关意晟一直陪着自己的导师坐在区。方琼也在。她既是这家酒店的公关总监,又是这个论坛的主持人,因而以半个主人家的姿态,把在座的人都应付得很好。偶尔,她的眼神会过来,带着几分邀功和撒娇的意味。关意晟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过多回应。
方琼也在他妈妈冯月华的属意名单上。半个月前,冯月华在家里办了个小型品酒会,邀请了方琼,很自然地介绍了他们认识。之后,两个人吃过几次饭,看了一两场电影。关意晟也觉得无从挑剔她的缺点。26岁的年纪,聪明漂亮,有一份光鲜的职业,母亲柳青是知名钢琴家,父亲方卫国在部队任职,还曾经是关意晟父亲的下级。后来,关意晟的父亲转到地方任职,方卫国在部队稳扎稳打,两家多年也没有断了往来。只是方琼小时候多随母亲在国外,等到她回国的时候,关意晟又不在国内,两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
关意晟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堪称“完美”的相亲对象,只是那时候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存着应付了事的心态。现在,既然察觉了心里的软弱和挣扎,又对自己生出了一股狠劲儿,正好手边飘过来一根浮木,那就抓住吧,试试看是不是就此能够上岸。更何况,无论怎样,自己迟早要和一个人往这个方向走,不是方琼,也会是别的什么人。这是他早已看清楚想清楚的路。
只是此时,浮木并不趁手。关意晟坐在她身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往角落飘。那相谈甚欢的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像是清晨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被越来越烈的太阳晒得奄奄一息却动弹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回眼神,认真地敷衍自己,冷眼旁观自己的愚蠢。
身旁的方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用手指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有点儿亲昵,又不会太过,接着微微靠过来轻声地说:“如果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可以应付。”
闻言,关意晟偏过头,终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拿起餐巾抹了抹嘴,向着她倾身过来说:“谢谢,不用了。”
说话间吐出的热气有些落在了方琼的耳边,她甚至能闻得到他衣领间飘过来的淡香水的味道。这从来未有过的主动的亲密举动让方琼心头突突地跳,耳根发烧,饶是她素来落落大方,此刻也禁不住有些甜蜜的羞怯。
这片刻的心荡神摇并没有影响到方琼下午的表现,若说有的话,那也是让她更加神采飞扬,自信满满。论坛终于在热烈的讨论和掌声中圆满结束,方琼觉得这一仗自己打得实在是漂亮。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之前的疏离与不确定,而现在,她想她多了几分把握。
一整天的工作下来,其实最折磨林朝澍的是一位来自爱尔兰的老教授,口音很重,发音含混,他的助手偏偏之前只发来寥寥数语的提纲。虽然到最后都是无惊无险,但还是让她浑身肌肉紧绷,担心砸了自己油漆还没有干的招牌。
因为她必须关注台各人的动态,方琼和关意晟之间似有若无的暧昧情况,她多少能感觉出来。说完全无感,那是自欺欺人。有几个睡不着的夜晚,她由着思绪漫散,也曾衷心希望他已经重新开始。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论坛结束之后,林朝澍去停车场取车,远远见到两人的背影,她下意识地躲避,不多看多想,只是加快步伐,速速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林一一的晚餐时间。女儿见到她,高兴地筷子都要飞上天去了。林朝澍见着孩子雀跃的模样,喉间仿佛梗着一个硬块,眼睛倏地微微泛红,连忙放下东西,换了衣服,过来陪孩子和老人吃晚餐。
吃过晚饭,护工扶着高弘毅回房间看新闻联播。范佩云领着一一往书房走,突然又转回身来问林朝澍:“听一一说你明天要带她去跟自闭症儿童见面?”
林朝澍点点头:“嗯,这是幼儿园组织的。之前在美国的时候,一一的一个小朋友也是自闭症患者,她对这个不陌生。”
范佩云低头看了看一一,想了想,又说:“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林朝澍愣了,努力回忆通知信上的内容:“大概是叫‘悦宝’。”
范佩云“哦”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了下文,牵着一一进了书房。林朝澍洗了澡出来,也去书房,祖孙三人玩跳棋,别无他话。
章夜雨连云黑
“人生总是活在当下的,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是,我一定要做好准备。”——林朝澍
悦宝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离林朝澍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往西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两三栋建筑自成一个院落,周围有山丘农田,空气清新。林朝澍牵着一一走在这样的清晨里,有种天开地阔的豁然感。
大门前的孩子和家长已经站了一堆,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聊天,孩子们也凑在一处笑闹。一一早就挣开林朝澍的手朝着孩子堆里扎了过去。林朝澍也就站在一旁,跟几个面熟的家长打了个招呼。
大家聊得正热烈,她听见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妈妈娇声问道:“这样的孩子真可怜。我上次看了那个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
另外一位妈妈也轻声感叹道:“唉,其实最可怜的是父母。有了这样的孩子,那是一辈子的负担。”
林朝澍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有几丝头发被吹得竖了起来,在风里飘摇。抬起头来,不经意见到对面不远站着一位妈妈,脸色漠然,嘴角紧抿,手里牵着一个6、7岁大小的男孩儿,男孩儿很乖巧地站着不动,只是小手握着拳头,一下一下慢慢地捶自己的大腿。妈妈也不理会林朝澍的眼光,径自拉着孩子走进大门。
林朝澍心生警醒,抬眼仔细打量周围的人,这才看出异样来,心里突然就沉重了,刚才的好心情再也没了影踪。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幼儿园的几位老师满脸尴尬,迭声抱歉,匆匆清点了人数,领着大家往里走。
康复中心的刘主任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身材富态,满脸笑容。她在院子里跟大家简略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随即安排工作人员领大家去不同的活动室。这次幼儿园来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小朋友,分成了三四个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主题,有的是唱歌,有的是跳舞。林一一被分到了说故事的小组,工作人员带着她们到了二楼的一间活动室。里面铺着泡沫软垫,上面散落着几个小木马,旁边还有一架钢琴,四周靠墙的位置是一圈放着玩具的置物柜。
房间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和大人。孩子大多是5岁到10岁大小的样子。他们有的注意到来了人,有的则是自顾自玩着手里的东西。大人们神色各异。
负责这个组的幼儿园老师让林一一和七八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那些孩子的旁边围成了一个半圆,开始逐个地说故事。
故事说完之后,孩子们就自由活动了,各自去玩具柜找自己喜欢的玩具。孩子们对这些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同龄人,多少有些好奇,但是拿到玩具之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倒是双方的家长们,透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
说实话,林朝澍能理解幼儿园组织这个活动的初衷,想培养孩子们的同理心同情心,学会关怀和付出;而康复中心这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相互的接触,让更多的人消除对自闭症的误解,让这些特殊的孩子更能被接受。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局面会变得这么难看。
林朝澍有时候会接收到孩子们有意或无意地目光,她知道这多难得,总是笑着看回去。有个小男孩儿,约莫四岁多,坐在地上,默默地磨着小屁股往她的身旁挪。她假装没看见,直到小男孩儿挪到了她身旁,还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她才偏过头笑着对他眨了眨眼。孩子的父亲有些惊慌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制止儿子,林朝澍朝他安抚地摆摆手:“没关系的。”小男孩儿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戳她的脸,然后坐下去低头玩魔方。林朝澍这才伸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突然,旁边传来“砰“的一声,过了几秒钟之后,哭声乍起。林朝澍心下暗叫不好,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只见林一一坐在地上咧着嘴大哭,额角泛着粉红,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儿,神色漠然,手里紧紧抓着一支星星仙女魔杖。孩子的妈妈已经早一步过去,推着女儿的肩膀,要她道歉。周围已经有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声。
林朝澍见女人眼中隐隐有泪,心下一软,过去弯身抱起林一一:“妈妈知道你疼,我们哭一会儿吧,然后去冰一冰,就会好了。”林一一抽咽着点点头,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林朝澍见女儿反应正常,知道没什么大碍,转头对那个女孩的妈妈笑了笑:“没关系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磕磕碰碰难免。”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场面还是慢慢地冷了下来。
正好刘主任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进来,林朝澍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对她说:“刘主任,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冰袋?”
刘主任忙不迭地点点头:“要不,带着孩子过去我们的休息室处理一下吧。”
林朝澍也觉得这样更好,于是抱着女儿跟在她身后。这样的情况,林朝澍不是第一次遇见,带着林一一去临终儿童关怀中心的时候,也遇到过好几个被病痛折磨得性格古怪的孩子。那时候,即便一一还小,林朝澍也试着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过这些孩子的特殊状况。林一一似懂非懂,但是她之后表现得很有风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忘性大。林朝澍知道林一一哭过也就算了,只是这么一闹,其他的家长们心里怎么想就很难说了。
林朝澍见过很多人对待特殊人群的态度,仿佛他们是非人类的,身上满是病菌,代表着危险,自己都不愿意接触,更别说告诉孩子如何与他们相处。甚至是一些做着慈善举动的人,他们也是用俯视与轻蔑地态度看着这些活生生的生命。这样的姿态总是能轻易地唤起林朝澍心里深埋的沉重与不安。今天来这里的家长多少是怀着一颗善意的心。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或是了解将会遇到怎样的情形。
林朝澍把一一放在腿上,用冰袋轻轻按压在红肿的地方。刘主任在一旁又是抱歉,又是殷勤地询问她们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正尴尬时,走近来几个人,刘主任顿了顿,马上迎了上去:“啊…冯董,您好!您今天怎么过来了?这里…去我办公室里坐一坐吧。”
林朝澍也跟着刘主任的身影看过去,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人,看起来应该有些年纪了,但是她留着斜分的经典bobo发型,穿深蓝色中性西装,拎着一个白色的birk包,完全就是时尚街拍中的人物。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上个星期,顾西带着她们这组人去一个高级会所做了一个项目推介会,受邀的人不过四五个,这位冯董冯月华就在其中。那时候,林朝澍对这位带着法式优雅时尚的女性很是欣赏,到了这个年纪仍然能如此让人赏心悦目的人,该是有多大的克制力与执行力。
只是,今天再遇上她,除了意外之外,林朝澍心里多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冯月华是华越集团的董事长,关意晟是华越的总经理,他们的眉目轮廓有着重重叠叠的痕迹。如果冯月华不是关意晟的母亲,至少也是至亲。
此地不宜久留,林朝澍当即抱着一一站起来,冲着众人胡乱点点头,准备从一侧离开。不料,此时冯月华却出声了:“林小姐,我们之前好像见过一面,你是西敏的人,对吗?”
林朝澍一愣,只好停住脚步,一脸抱歉与讶异地说:“啊,冯董您好!不好意思,我女儿出了点儿小状况,一时没留意。”
冯月华笑笑说:“没关系。孩子还好吗?如果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你可以联络我的助理胡小姐。”此时,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干练的女性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心里觉得有些古怪。冯月华看起来跟悦宝关系匪浅,不是出资人就是管理方。一一只是撞了额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哪里需要这么大一尊菩萨来处理。
不过,她也不愿意深想,早早脱身才是正道,于是放下一一,礼貌地接过名片说:“她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谢谢您关心了。您忙,我先告辞了。”隔了几秒,她又拉拉一一的手说:“一一,跟奶奶说再见。”
林一一脸上泪痕犹在,但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扬起笑脸甜甜地对冯月华说:“漂亮奶奶再见!”
被这么个可爱的小娃灌甜言蜜语,于冯月华来说显然是很少的经验,她一直礼貌疏离的微笑突然出现了裂痕,受用地真心笑了起来。
林朝澍冲她点点头,牵着一一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冰冷的语调:“刘主任,我们去你办公室谈一谈吧。”然后是刘主任低低嚅喏的应答,以及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林一一扭头过去看,林朝澍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低头笑着问她:“一一还疼吗?”小丫头转而仰起头,眼里闪着亮光:“妈妈,我觉得我需要吃糖,太疼了!”
林朝澍哭笑不得,作势瞪了一眼女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晚上,一一睡着了,林朝澍侧身躺在她旁边,查看女儿额头上已经不太明显的青痕,伸手轻轻擦了擦她嘴角的水痕。往常,这样的时刻总是能让林朝澍心里空净澄明。可今晚,她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翻滚的不安。
如果是过去,她一定会连夜收拾细软,赶快带着一一离开这个充满了未知可能的城市。只是,这小半年过去,她居然慢慢地纵容自己眷恋依赖。需要与被需要,安定与接纳,种种复杂感受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紧紧困住了她,即使内心的不安已经铺天盖地,却仍然想埋头做一只鸵鸟。
第13章雾失楼台
“把明天都想透了,看透了的人,其实才是这世界上最绝望的人。”——关意晟
冯月华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神色淡漠,看不出端倪,只是把玩尾指上的古董蓝宝石戒指。刘英,也就是康复中心的负责人刘主任,跟在冯月华的助理之后走进来,笑容早就垮了,见冯月华冷冰冰的神态,心知不好,犹疑地站在办公桌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先开口。
冯月华微微抬了抬下巴,胡助理随即拿出一张印有华越集团抬头的文件递给刘英。刘英接过来一看,是以自己名义写的一封辞职信。胡助理又递过来一支笔,刘英怔忪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突然听到冯月华没有起伏情绪的声音响起:“签了吧。我不想再说什么。”
刘英这才如梦初醒。她跟随冯月华多年,曾经也是她身边最受信任的助理,知道此时她表现得越冷静,内心越恼怒。刘英没想过她们之间会有这天。冯月华待他虽然称不上亲厚,但是至少有一份相互的尊重与信任在。五年前,当她因为身体原因提出辞职的时候,冯月华把这间华越出资建立的康复中心交给她打理,算是给她一个修养的地方,也为她养老铺了路。如果不是自己儿子挪了公款炒股,为了填这个洞,刘英不得不从悦宝的账户上下手,她想,她应该能安安乐乐地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现在,冯月华只是让她主动辞职,而不是从明面上来追究,已经让她异常感谢。
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刘英把辞职信放在桌上,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干脆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冯月华盯着刘英的背影,刚才的冰冷慢慢褪去,渐渐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她不是没有想过报警处理,只是这一记耳光是狠狠地抽在了向来自傲有识人之明的自己脸上,捅了出去,最难看的还是她。不过,虽然台面上不能动手,不代表冯月华就此咽下这团浓痰。刘英儿子挪用公款的证据和举报信,已经送了出去,检察院那边也已立案,相信很快就会有交代。知道底细的人,当然会明白其中厉害,杀儆猴。不知就里的外人看来,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善待旧人。
这样的一番处置,对冯月华来说是驾轻就熟。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关系,这种小事,居然就让她动了真怒,甚至亲自过来处理,而过后则是一阵一阵的疲惫涌上来。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疲惫里,她想到了先前遇到的那个小女娃,眉眼真是漂亮,还难得的口齿伶俐,给大人灌起迷魂汤来毫不手软。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关意群。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药,但她却像是有了最强的抗药性。
冯月华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见到胡助理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莫名其妙地就叹了口气。“你去问问关总身边的赵卓,看看关总明天晚上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空出来。”
胡助理应了一声,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关意晟的秘书赵卓。挂了电话之后,她态度恭敬地说:“冯董,已经安排好了。”
冯月华点点头,没有说话,缓缓起身,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扬着下巴,依旧是一副女王姿态地走出了这扇门。
周一早上,赵卓把当天的行程更新发到关意晟的邮箱,又当面确认了一次。关意晟看着手机里的行程表,疑惑地抬头看着赵卓:“我记得晚上约了鼎盛的李总。”赵卓声音平稳地答道:“冯董昨天通知我要把您今天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我已经打电话跟李总另约了周三晚上。”
关意晟低眉敛目,点了点头。赵卓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退了出去。
晚上,关意晟到自家老宅的时候已近八点。他走进客厅,不意外地见到方琼,她和自己的母亲看起来聊得很愉快,而自己的父亲关孟河则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自顾自喝茶看报纸。
冯月华看见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大概是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是笑着对方琼说:“有人来晚了,道歉的事情得让他自己来。我们先吃饭吧。”方琼含笑看了关意晟一眼,带着点儿撒娇的语气帮关意晟开脱:“您说,是不是我刚才问题太多,您嫌我烦了?连多聊一会儿也不行?”冯月华只笑不答,拍拍方琼的背,率先往餐厅走去。关孟河也放下报纸,像是刚刚才见到方琼一样,招呼她和关意晟一起过去吃饭。
有方琼在,自然不会有冷场。更不要说还有冯月华难得的热情,以及关意晟一贯的绅士做派。只有关孟河,坚持食不语寝不言,自成一格。
吃完晚饭,关孟河跟客人打了声招呼就去二楼书房了。冯月华领着方琼和关意晟去了茶室。冯月华虽然生在法国,回国后又一直呆在北京,但是她的母亲是广东人,家里一直有喝功夫茶的传统,所以装修这栋房子的时候,她特地在一楼单辟了一间正对花园的茶室。
冯月华洗茶烫杯的手势分外优雅,就算是关意晟这么多年已经看得习惯了,都难免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就不要说方琼了。
一时之间,三人无语,只有水声茶香,雾气袅袅。方琼捧起茶杯,也学着身旁二位细细品味。冯月华又斟了一轮茶,才用着闲聊的语气开口:“前两天高礼秋过来送了张帖子,下个月他爸爸五十五岁生日。我说哪有这么早就发帖子的,他说是怕正赶上过年,大家有其他安排。这倒是个稳妥的人。方琼,我想他应该也给你们家送了帖子吧?”
方琼点点头:“可不是。我爸收到帖子也跟您说了差不多的话呢。这两年,高家的超市真是全国开花,可见不是普通人。不过,您也有个好儿子啊。”
冯月华看着关意晟,不无得意,却叹了口气:“唉,能干又怎么样?做妈妈的,想的还是他能过得好。看看高礼秋,一边儿开店,一边儿结婚生子,那才真是好孩子。”
方琼听冯月华语意如此明白,忍不住飞快瞄了一眼身旁一直专心品茶的男人,心里揣测冯月华的用意,越想越心跳如鼓。只是男人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让她的期待中掺杂了不安。
关意晟的沉默,冯月华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甚至安抚地对方琼笑了笑:“这个生日宴,你父母都会出席吗?我倒是好久没见他们了。”方琼稍稍愣了两秒,马上明白过来:“会的。”
冯月华满意地笑笑,抬起手腕看看表,柔声对关意晟说:“我是老人家,经不得熬了。你陪方琼再坐会儿吧。”关意晟点点头,起身送冯月华:“您放心去休息吧,我会送方小姐回家的。”冯月华走到门口就止住了儿子,又回头冲方琼笑了笑,就自己上楼了。
关意晟站在门口目送母亲,旋即回身对方琼说:“方小姐,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吧。”饶是刚才冯月华给她心里的火添了一大把柴薪,也禁不住这绵绵冷水泼下来。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赞同也不反对,方琼心里因他而蔓生出的无数细枝,一下一下的扫着她的心,每一条都向着他的方向,却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挡开。
第14章月迷津渡
“有时候,明明已经认命,躬身臣服,但老天仍旧不满意。”——林朝澍
拿着杯子风风火火地冲进茶水间,正好顾西从里面出来,她堪堪收住脚,要再慢一点儿,顾西手里那杯咖啡就得全泼他身上了。sarah顾不上跟老板道歉,先仔细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咖啡渍。顾西不以为意,侧身而过,走了两步远,又转回头来丢下一句:“嗯,今天穿得挺漂亮。”
半个人已经踏进了房间,听见他这句话,身形一顿,也不知道是该表示感谢,还是干脆当作没听见,心里则暗暗唾弃:“切,都结婚了,还老撩拨剩女们。”昨天下班前,大家都收到了行政部发出的邮件,通知今天公司集体聚餐,希望大家能正装出席,“女同事以裙装为宜”。她当时就跟林朝澍抱怨,这大冬天的,穿什么裙子啊,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帝企鹅。
绕过门口的大冰箱,走到咖啡机前面,sarah这才发现林朝澍也在茶水间里,黑色高领长袖及膝毛呢裙,黑丝袜,黑色高跟鞋,再加上一张神色难辨的雪白小脸,完全是刚刚参加完葬礼的模样。sarah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粉色的粗呢直筒裙,难怪刚才老板夸自己漂亮啊,跟这位比起来,她的确穿得算喜庆。
“想什么呢?”sarah端着咖啡走到林朝澍身边,“刚才老板跟你说什么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林朝澍闻声转过头,见是她,勉强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就是跟我说了说工作。”说完,认真地打量sarah,语气诚恳地说:“你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故作得意地拨了拨落到胸前的长卷发,骄傲地说:“姐姐我平时那是心存慈悲,轻易不能出手,不然伤亡太惨重。”斜着眼看见林朝澍咬着唇要笑不笑的样子,脸色和缓多了,自己也笑了,指着她说:“你看看你,一身黑色,还包得密不透风。”说话间,降低了音量凑过来:“你看见市场部的莺莺燕燕了没?外套里面都是深v啊!人家把大杀器都给搬出来了。你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逃!你知不知道,今天可…”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飘来,两三个女孩子说笑着也进了茶水间。sarah顿时收了声音,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和林朝澍一起端着水回到各自位置。
林朝澍先是打开工作邮箱,回了一遍邮件,打了一轮电话,又把待会儿要用的资料打印出来,用文件夹整理好。细细碎碎的事情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停当。她拿起已经凉了的水,小小含了一口,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文件,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早就神游天外。
早上在茶水间遇到顾西,这是自上次烤肉店偶遇之后,林朝澍第一次单独见到他。她问了声早就打算要走。顾西叫住她:“jane,你认识华越的冯董吗?”林朝澍抬头,顾西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摇摇头,刚想说不认识,突然愣了一秒,才迟疑地开口:“上次和顾总一起去推介会的时候见过,后来又偶然遇到一次,也不能说认识。”
顾西点点头,也无后话,若有所思地走了。她站在那儿,不明所以,只是心跳慢慢地加速,节奏慌乱。
现在,林朝澍把那个场景反复琢磨,却还是不明白顾西的意思。突然桌面上的电话响了,她赶快接起来:“喂,您好!”
“jane,是我,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是市场分析部的总监胡定堃。
林朝澍放下电话起身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再推门进去。胡定堃示意她坐下,把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和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推给她:“这里是要给华越集团的几份补充研究报告和项目计划书。上次的产品推介会你也去过的。这里还有两份礼物,一份以公司名义送给他们冯董,另外这份,以你的名义送给冯董身边的胡特助。这两样东西你等会儿一并带过去。”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打开名片盒,翻出一张名片地给她:“你去之前联系一下胡特助。”
林朝澍接过名片,突然想起胡特助那天给过她一张名片,只是出门后就不知道被自己塞去哪里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联系方式,地址那一栏特别眼熟:华银大厦48楼。“48楼…”她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胡定堃点点头:“对,就在我们楼上。不过,据说冯董不太常来办公室,你交给胡特助也可以了。”林朝澍回过神来,连忙说好,拿起文件袋和礼物走出上司的办公室。
她觉得这个差事派给她有点儿莫名其妙。虽然说这个项目她也有参加,但只是后台支持,要说和客户的来往联系,一般都是市场部的人去处理。更别说以公司的名义给另一家集团的董事长送礼这件事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老板出面,至少也得是部门老大一级。
顾西那么一问,应该是觉得她和冯月华有些瓜葛。可是,除了上个周末在悦宝打了个照面,林朝澍并不认为自己和冯月华有什么关系。现在安排她去和华越接触,应该是顾西的意思。只是,这当中究竟有什么门道,顾西到底在想什么,她无从得知。
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林朝澍干脆放弃,按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过去。胡特助接电话的时候,语气轻缓,说正好今天上午冯月华在办公室,建议林朝澍11点过去。
林朝澍放下电话,看看时间,还不到10点半,环顾四周,三两聚堆聊天的不少。离春节长假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她手上的工作都差不多已经收尾了,其他的同事有些准备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过节,整间公司都不太有工作的氛围,再加上今天晚上是公司聚餐,更是人心浮动,乱花迷眼。
昨天看到邮件中提到着装要求,她本没有在意。晚上的时候sarah姑娘挑衣服挑花了眼,微信上传照片给她,让她帮忙参考,正好被范佩云看见了,问了原委,就跟她一起讨论。后来,她问林朝澍准备穿什么,林朝澍一脸坦然地表示完全没准备,自己也没有合适的衣服。范佩云什么也没说,枯坐了一会儿,就进她房间去了。林朝澍觉得气氛顿时变得很怪异,她不知外婆为什么连眼眶都红了。范佩云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拎着林朝澍今天穿着的这条裙子:“这是你妈妈穿过的,我看着现在也还不算过时,你试试吧。”
林朝澍沉默着接过裙子。这条裙子挂在衣柜里大概快三十年了吧,没有褶皱的痕迹,没有毛球,还透着一股淡淡地茉莉香,这正是她记忆中专属于高云清的味道。当范佩云坐在沙发上看到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下巴落到手背上,啪嗒啪嗒作响。
越想这些,心里越是憋闷,林朝澍觉得自己急需补充正能量,她翻出手机里女儿的照片,从襁褓到现在,好几百张,一张一张滑过去,各种娇憨神态。突然旁边凑过来一个黑影,接着是强压的惊呼:“哇,好可爱啊!这是谁啊?”林朝澍抬头见是sarah,估计也是闲得慌,四处游荡。她笑眯眯地回答sarah:“可爱吧?这是我女儿。”
“啊?!”sarah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好几个同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她连忙压低声音问林朝澍:“开什么玩笑?”
林朝澍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脸侧,神色认真地问她:“你不觉得跟我很像吗?”sarah看看照片,又看看人,点点头,脸上震惊和怀疑交错。
林朝澍看看时间,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也不再解释什么:“我要去楼上送个东西。中午一起吃饭吗?”
本来还傻着的sarah,听到中午一起吃饭,顿时八卦又兴奋地用力点点头:“快去快回啊!”林朝澍从来没有想过要对身边的人隐瞒一一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说而已。她好笑地看了sarah一眼,拿着东西就出门了。
第15章一双莲影藕丝断
“每个人都有弱点,这个弱点往往就是自己的执念。”——关意晟
虽然林朝澍在这件大楼工作了好几个月了,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栋大楼里都有些什么公司。刚刚她上网一查才知道,这整栋楼都是华越的资产,华越保留了39-48层作为总部办公室,余下的楼层都租了出去。到了48楼,跟前台说明了来意,小姑娘通过电话跟胡特助确认之后,微笑着领着林朝澍往内部的办公区域走。华越的装修风格跟西敏的截然不同。西敏是原木色系的,处处透露着温暖踏实的暗示。而华越则是灰蓝与白色为主调,低调优雅。
走到走廊的尽头,对方示意她跟着左转,林朝澍笑笑,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突然旁边一间办公室白色的大门打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她听到前台姑娘甜美的声音:“关总,您好!”这真是狭路相逢,只是她不是勇者,也不求胜负。林朝澍神态自然地跟着停住脚步,抬起头来朝对方点点头,也不待回应,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已经走出了几步远的小姑娘。突然,关意晟身后走出来一人,出声叫住她:“林小姐!”
林朝澍觉得胸口一窒,却只能回转身来。胡特助迎了过来:“林小姐应该还记得我吧?请往这边,我的办公室就在前面。”林朝澍点点头,两人正抬脚,刚才一直没有声音的关意晟却忽然开口了:“胡特助,这位是?”
胡特助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看关意晟,马上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敏投资公司的市场分析员林小姐。”接着,她又转向林朝澍:“林小姐,这位是我们的关总经理。”
关意晟向林朝澍伸出手,语气诚挚:“林小姐,你好。”恰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神态。林朝澍一边硬着头皮问好,一边伸手,略探入三分之一的手掌,不料关意晟手腕一动,仿佛不经意,握住了她的整只右手。林朝澍的手,微湿冰凉,关意晟的手,温暖有力。林朝澍暗暗使力要抽回手,对方却加力一握,她一惊,抬眼看向他,关意晟笑得温和,声色不动,端的是亲切有礼:“很高兴认识你。”随即,又偏过头去问胡特助:“胡特助,林小姐是你的客人?”
胡特助早已从方才诧异的情绪中回复,对于这有些诡异的状况,特别是现在还握着的两只手,她选择视而不见:“云洲地产项目需要些补充资料,劳烦林小姐送过来了。”
“哦…”关意晟明了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林朝澍脑子还有点儿僵,也不敢看旁边胡特助的表情,幸好前台的小姐早已离开,现在她只盼着能早点儿从这无边无际的尴尬中逃开。
“林小姐,不好意思,之前没有提前通知贵公司。云洲地产这个项目现在转由我来负责,不过我刚刚接手,很多地方不太明白。正好林小姐来了,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二?”语毕,侧身往里相请。这番话关意晟说得冠冕堂皇四角周全,林朝澍全身肌肉都在抵抗他噙着笑的目光,却悲哀地发现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垂死挣扎地望向胡特助,但见对方平静无波地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笑容不减分毫,情真意切地说:“既然如此,麻烦林小姐了。冯董马上要开一个电话会议,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就利落的转身离开了,高跟鞋踏在地毯上,完全听不到声响。
顷刻间,这条长长的过道里就只剩下林朝澍和关意晟二人。过了一会儿,关意晟见她仍然低头僵立在那儿,轻笑了声:“林小姐,请进吧。我这里总不是龙潭虎穴吧?”
林朝澍紧了紧手里拎着的纸袋,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且愈来愈清晰,她不由心下一横,避开关意晟横在门边的身体,快步踏入办公室。关意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咔哒一声关上门。
林朝澍顿时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尽管已经踏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仍是不太想面对。她有点儿不明白,前两次他明明是并不想与她多言的态度,今天这举动究竟又是为何?她不相信云洲地产的项目真的已经交到了他手上。一则这明明是针对个人的投资项目,二则胡特助虽然没有出言反驳,但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她这边正是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关意晟已经慢慢踱到了她身前,斜靠坐在办公桌上,褪了温文有礼的面具,面无表情地盯着林朝澍,也是一言不发。
林朝澍就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关意晟正看着自己,沉默中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冷冽气场,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上气,就连四肢都无法动弹,似乎只要自己一动,马上就会被压得更彻底。这样冷冰冰的关意晟,她从未见过,如此陌生。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甚至可以说,那两年的相处里,这六年的回忆里,她所知道的关意晟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既然如此,这样的躲避、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她尽量无视头顶的目光,打开纸袋,拿出文件放到关意晟旁边的桌面上:“关总,这是之前冯董要求补充的几个分析报告。您先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为您做一次完整的介绍。”
说完之后,林朝澍低头等关意晟回应。然而,只等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静默。她有些无奈,又有些烦闷,伸手把耳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塞到脑后,恼恨地咬了咬嘴唇,仍是不得不开口:“如果关总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话音一落,便转身就走。
“林朝澍,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应该跟我说的吗?”她还未踏出一步,便听见他y阳怪气地叫她的全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极少叫她的名字。朝澍,是早晨的蒙蒙细雨,于是妈妈给她起了“小雨”的昵称。关意晟喜欢这个小名,常常无事也声声地唤她“小雨”,一到情浓时则喜欢将“渭城朝雨浥轻尘”这句诗含在唇齿间。
这些林朝澍原本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的事情,被关意晟一句话就挑起了面上的尘埃,隐约露出些轮廓来。她无奈,无力,终于放弃地回身面对关意晟,下意识地挺起背,慢慢抬头,直至对上他的视线:“关总,我觉得除了‘好久不见’,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关意晟面色一动,看着她的目光几番闪烁,喉间滚动,迟疑着说:“如果你是因为…”
不等他说完,林朝澍截住他的话头:“当然,关总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我也可以试着配合。只是,我现在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想了想,尽管心里不太情愿,林朝澍还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放软了声音说道:“如果关总不满意,我可以道歉。对不起,当时是我年轻不懂事,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关意晟闻言,冷笑起来,倾身往前,在离林朝澍的脸只有几厘米的位置停住,林朝澍想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她身体一僵,感觉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样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能够忍受的程度,忍不住要从他的掌握中挣开。然而力量悬殊,她越挣扎,关意晟越用力,来回推拒之间,反而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整个人被关意晟笼在怀里。
“关!意!晟!请你放手!”林朝澍气极,又无计可施,只能含恨咬牙低声劝阻。
“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吗?真是好不容易啊!”关意晟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却又分明有强自压抑的怒气。
如此近的距离,仿佛皮肤上的细毛都能互相摩擦,林朝澍下意识地偏过头躲避,却让关意晟怒意更炽,一把将她拽回来。她几乎是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手里的纸袋也飞了出去,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被两个手掌狠狠按住。林朝澍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勉力撑开一些距离,不料,他的心跳起伏却顺着她的手传到她身上,让这暧昧情形更加黏稠混沌。
“我不是都放过你了吗?我知道你就在我手边儿呆着,我也都能忍着。我甚至已经给自己找了条明路走。可是,你不该自己还来招惹我。”关意晟似是自言自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
林朝澍开始慌乱害怕起来。她左右无援,只能想着收起一身利刺,先哄住这个男人放手再说。
“关…关意…关意。”她迟疑着叫出了当年两人之间的昵称,“能不能先放手,你抓得我很痛。”
她的话一出口,关意晟便是身体微微一震,继而完全僵住,缓之又缓地一寸寸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低头查探她的表情,原本蓄满全力的两手也缓缓松了劲儿。林朝澍趁势一推,整个人脱身出来,又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关意晟明白过来,立刻伸手想再拉住她。林朝澍狠狠地瞪向他,低声警告:“关意晟,不要过来!”
他根本不打算理会她的警告,嗤笑了一声,倒是不再心急,慢慢向她走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关意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犹疑了一下。趁着这个时机,林朝澍捡起地上的纸袋,飞快地冲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之后,又强压着自己换上正常的步伐,力持镇定地沿着来路返回。
走到前台的时候,小姑娘礼貌地站起来跟她寒暄。林朝澍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还有两份礼物尚未送出去。只是此刻,她实在不想再回头去面对胡特助,于是把两份礼物留在前台,又给胡特助发短信告知此事,自己则是一刻不愿多留,出了大门之后,直接从楼梯间下到40楼,这才去转搭电梯。
第16章渚云低暗度
“有人说,要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有时候,就连这样,都是奢望。”——林朝澍
林朝澍靠在电梯的角落里站着,整个人用力过度的下场就是每一处都在微微发抖,电梯里的明亮光线刺得她眼睛酸涩不已。已经快到午休时间,电梯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15楼的时候,外面已经挤不进人来。她记起sarah还在办公室等她,想要挤出去,然而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到了一楼的时候,林朝澍慢慢地挪着步子,从裙子的抄手口袋里掏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大厅里等着。
下来的时候,林朝澍正站在门口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sarah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一弹,脸色煞白。
“干吗啊,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sarah看她慌张的样子,觉得好笑。
林朝澍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走吧。”
要是中午不赶时间,她们通常会走远一点,躲开人潮。在一栋大楼的地下一层有间生意清淡的日本餐厅,东西不难吃,环境又清静。顶着冰冷的微风一路走过来,林朝澍的脸被冻成了绯色,却冻不住她心里的情绪。一碗寡淡的海鲜乌冬面被她拨来拨去,咬一小口又放下。sarah本来憋着八卦的劲儿,很想问个清楚,但是见到林朝澍明显的反常,心里也明白这可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时机,于是,也沉默地吃她的猪扒饭。
反复思量却找不到出路,林朝澍索性不再想,见sarah吃得异常认真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看起来不妥,吓到了她。
“我女儿叫一一。”林朝澍想到今天早上女儿跟她道别时候的笑脸,再怎么沉重的心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见她愿意谈这件事儿,也不扭捏地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她好萌啊,多大了?”
“五岁多了,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小学。”
“五岁…”sarah惊讶得合不拢嘴,半天才发出一句感慨:“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你女儿就快能交男朋友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林朝澍被她夸张的表现弄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她应该是美国人吧?我记得你说你在国外呆了十年。”sarah语气里充满了羡慕,“要是开放五年多次往返的签证,我也上美国生孩子去。不信生不出个美国总统来!”
本来林朝澍已经做好了被她盘根问底的准备,没想到这位姑娘不知是太过善解人意,还是看问题角度独特,问的问题几乎都离题万里,全不往敏感的地方靠。以往,她还以为sarah是尊重别人隐私,现在想来,很可能真是心思太粗犷。
“唉,你是有女万事足了。我还没靠岸呢…今天晚上又是一场血战!”说着,sarah还挥了挥拳头,清秀的脸上配合地露出坚毅的神情,“行政部还准备了抽奖的红包。今晚是一手才俊,一手红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对于sarah说话的风格,林朝澍已经尽量在适应,有时还是没办法接上话,这时候,她觉得还是闷头吃面得好。
林朝澍是真心喜欢sarah。这样的女孩儿,一看就是来自幸福的家庭,心思干净,乐观大度,工作上很聪明,生活中有些小迷糊。在她身边,林朝澍总有种冬天晒太阳的感觉,身上暖意融融,然而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后却是一团y暗。
下午,离下班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女孩儿们就纷纷消失不见了,就连sarah也拖着她去洗手间洗脸补妆。林朝澍本来就是素着一张脸的,无妆可补,却挨不过sarah的缠磨,勉强上了腮红涂了唇彩。sarah拉着她往镜子前一推:“烈焰红唇,还真只有你这样的白人才能用这个颜色。”林朝澍自己一看,好看是好看,只是颜色对比太强烈,她不习惯这样的招摇,转身就拿纸巾擦掉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残色。
聚餐的地点选在华银大厦附近一间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间大包厢里,正好十桌。林朝澍走进去的时候,觉得奇怪,转头问身边的人:“我们公司最多也就五桌人,怎么这么大场面?”
看着她直摇头:“一看你就没有仔细看邮件。今晚还请了咱们客户公司里的中高层,吃完饭还要一块儿去唱歌呢。不然,就咱们公司那些歪瓜裂枣,能让市场部的小妖精们今天春意盎然?!”
林朝澍一听,不由自主地扫视全场,并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跟着sarah坐了下来。席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林朝澍和sarah这样后台部门的人多是坐着安安分分地吃饭,市场部的人则由他们的老大带着满场敬酒。
“诶诶诶诶…快看快看,那一桌!”sarah一边吃,一边还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突然她激动地拉了拉林朝澍的右手袖子,“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极品帅哥,就在那一桌!”
林朝澍被她扯得筷子都掉到桌上了。她一边拾起筷子,一边往sarah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敬酒的人晃来晃去。她摇摇头:“没看见什么帅哥啊…”话音还未落,刚好有两个人让开身,她看见市场部总监san正巧笑倩兮地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男人礼貌地站起来,和san碰了碰手里的酒杯。
见她神情呆滞,笑得贼兮兮的:“嘿嘿,怎么样,真是极品吧?要相信姐姐我的品味,你…”她还没有得瑟完,却见林朝澍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僵硬地低头转过来打断她的话:“我突然有点儿不太舒服,先走了。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被她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等她回过神来,林朝澍已经抓着外套,拎着包快走到包厢门口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叫住林朝澍:“诶…jane!”谁知到起身过猛,扯到了桌巾,把杯子筷子碗碟都带得往地上摔,一时间乒乓巨响,整个房间的人差不多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林朝澍听见背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想回头,又马上回神,脚步反而迈得更大更急,眼见着就要走出宴会厅,却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赶紧收住身体,对方也是往后一退,两人对视,都是一愣。
“林小姐,你…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结束了吗?”胡特助疑惑地探身往宴会厅里看,满屋觥筹交错,自家总经理正站着和人在聊天,眼睛却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她心下了然。上个星期她跟关意晟的秘书赵卓确认过,他今天有别的饭局。现在,人却出现在了这里。再想想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很明显,有人招惹了他,而这个人现在正在往外逃呢。胡特助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是要帮着老板拦下人,还是好心地放这个姑娘一马。她知道关意晟最近跟方家的女儿走得很近,冯月华对此也颇为满意,如果没有意外,结婚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儿,别的不知道,单说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就绝对不会是关意晟可以认真的对象。
心念一转,胡特助闪身一让,笑着说:“我迟到太久,先进去了。”
林朝澍见她神色几转,心里知道她只怕明白了什么,见她让开路,也顾不上尴尬,由衷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几乎是小跑地冲向电梯。穿着旗袍的酒店女侍赶紧问她要去几楼,帮她按下电梯。
林朝澍走出酒店大堂,寒风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长雪褛还被自己抱在怀里,赶紧穿起来,从上到下扣得严严实实,又从包里拿出一条大红的围巾,把脖子漏风的地方都塞住。她刚才是搭sarah的车过来的,要先回公司楼下停车场去取车。门童让她稍稍等等,自己去帮她叫出租车。然而,这个时间段的cbd本来就不好叫车,更何况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大概十有八九会被拒载。林朝澍又等不得,只能步行。
没走多久,居然飘起了雪花,一团一团又大又密,在路灯的光柱里翩然起舞。林朝澍满心的无奈,停下来很是认真地抬头望向彤云深处,却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盖住了眼,她含恨把帽子拉上来,继续前行。
拐了一个弯,华银大厦已经近在眼前,林朝澍终于松了口气。她本来就怕冷,今天又穿得特别少,丝袜里面只是一条保暖绒裤而已,在风雪里走了十几分钟,已经是她的极限。脚上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在在已经有些湿滑的路上,真是步步惊心,一个不小心就踏到了盲道上,鞋底一滑,她连忙稳住自己,人没有摔倒,但右脚的脚踝钻心地疼。她试着想挪动右脚,却疼得她差点儿站不住。
林朝澍在这漫天风雪里进退不得,突然想到红楼梦的结尾,贾宝玉抛在身后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不知道他是绝望了,还是想通透了。
她拿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这个时候,能救自己的,也只有她了。如果可能,她还真不想破坏sarah今晚的“两手计划”。林朝澍一手遮住雪花,一手不甚灵活地从通讯录里翻出sarah的号码,按下“呼叫”键,此时手机却突然被人抽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被打劫了,而自己却根本动不了,要是对方还要抢包,那她也只能束手就擒。这一刻,她认真想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比自己还倒霉的人。
劫匪抢了手机也不走,干脆地挂断,然后又把手机塞回到林朝澍的手里。
林朝澍愣愣地抬头,见到关意晟站在自己面前,头发上,肩头,落着薄薄一层雪,然而他的神色却比这铺天盖地的风雪更加冰冷。
真的,原来倒霉这事儿只有比较级,没有更高级。
第17章关月冷相随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更不会每个答案都让你满意。”——关意晟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其实并不能全推给关意晟,迁怒于人不是有气度的表现,只是,这一天的种种意外累积下来,让她面对着“罪魁祸首”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关意晟今天的脱序演出已经完全超越了林朝澍的理解范围,逃避已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都已经撕破了云淡风轻的假象,还有什么好顾忌和遮掩的?
故而,她也并不理会关意晟,低头解开手机的屏保,打算继续拨电话给sarah。关意晟又是一把抢过手机,只是这次他挂断后没有还给她,而直接将放进自己大衣的内袋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僵在冰天雪地里,林朝澍又冷又痛,见关意晟居然耍起了无赖,饶是泥人也有两分土性,忍不住冲他低吼,“关意晟,我真的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哦?又成‘关意晟’了?不叫我‘关意’吗?”关意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笑着嘲笑她之前的曲意逢迎。
这样的关意晟,林朝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越来越难忍受的寒冷和疼痛,让她明白,就算心里再不忿,也不能这样倔强下去。虽然她完全猜不出关意晟的意图,但是,很显然,他不再打算维持表面的平和,躲,是躲不过去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林朝澍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朝关意晟伸出手,一脸平静地说:“不管你想怎么样,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再说?我的右脚崴了,很痛,动不了,麻烦你让我扶一下。”
关意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琢磨出什么来。林朝澍的手僵在半空中,见他纹丝不动,只能慢慢收回。关意晟此时却突然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到后面扶住她的肩膀撑住她,不带情绪地说:“先上车吧。”
林朝澍往路边看去,果真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此时,她也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抓住关意晟的手,尽量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脚上,整个人不可避免地靠紧了他。只是,脚上的伤比她预想的更严重,站着不动的时候还算好,现在动一动,才发现根本无法落地,咬着牙也关不住一声紧过一声的痛呼,她哪里还能顾及其他。
关意晟见状,硬声问她:“能不能自己走?”
林朝澍的回答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嘶…可以…啊…”
关意晟对她的倔强忍无可忍,也不再问她,直接把她的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放,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林朝澍知道自己只是在死撑,现在留着一身骨气也没有什么用,于是颇识时务地用手圈住关意晟的脖子,让他更省力一点儿。
走到车边,关意晟稍稍弯下腰,把她放低一点儿,她松开一只手打开车门,配合地让关意晟把她放到后座上。关意晟关上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先去医院。”
一坐进车里,暖烘烘的干燥空气瞬间笼罩了林朝澍,睫毛上的雪马上融成一颗颗的小水珠。这辆车刚才应该一直都是发动的状态,暖气开到了最大,才能让她已经差不多被冻僵的身体迅速地苏醒过来,这时,她才觉得脸上有些疼,指尖麻痒,忍不住搓了搓手。
车内一片静寂,只有风口送风的呼呼声和隐约的引擎响。林朝澍偏过头看着窗外,雪还在继续下,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轮廓都是模糊的,很多停在路边的车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刚才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林朝澍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关意晟把车开到了一间骨科医院。路上的时候,他不知道跟谁打了个电话,车到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推着轮椅等在门口。关意晟把她抱出来,放到轮椅上,这才跟旁边站着的医生打招呼:“今天麻烦你了。”
年轻的医生笑笑地看了林朝澍一眼,示意护士赶紧把人推进去,这才回头对关意晟说:“什么情况啊?”
关意晟一边往里走,一边回答他:“雪天路滑,穿高跟鞋崴了脚。”
“谁问你这个啊?我今天休假呢,这个点被您点了台,又是您亲自送来的这么一位,总不能当我睁眼瞎吧?先得给我交个底,我好掂量掂量治疗方案啊。”
关意晟斜眼看向他,不耐烦地说:“白凯,我怎么觉得你入错行了啊?有这心思,早该改行做娱记,绝对比现在有出息。”
“哎呦,哥哥,您今天不正常啊不正常!平时我怎么撩拨您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这才说几句啊,您就上火了。不正常…不正常…”白凯跟在关意晟旁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关意晟有些冷硬的神色。
“去,你小子少在这儿贫嘴,赶紧干正经事儿去。”关意晟把白凯往诊室里一推,也跟着走了进去。
林朝澍原以为只是开点儿内服外用的药就能回家,崴脚嘛,哪次不是这样处理的。没想到这个白凯开了一堆的检查单,从血常规到骨密度,就差没有做核磁共振。一轮检查做完,确认没有骨折,没有骨裂,也没有缺钙,更没有骨质疏松,但是白凯还是给她打了石膏,开了消肿止痛的药。
走的时候,白凯送他们到门口,背着手站在一旁,满脸扭曲地忍着笑,看关意晟小心翼翼地把林朝澍抱到车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坐在车里的林朝澍说:“林小姐记得要定期过来复诊。下回也不用我哥陪着,直接给我打电话就好。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把号码输进去。”林朝澍觉得对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就听关意晟冷声说:“她的手机在我这儿,我会送她过来复诊。”
白凯听了,“嘿嘿”地笑了一声,朝林朝澍挥了挥手:“那…你管我哥要我的号码吧。咱们再联系。”转身前,特意看了关意晟一眼。
对这种热情洋溢的人,林朝澍还真是端不出冷脸来,但也没办法真跟他们一样热络。关意晟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发动汽车,一言不发。
忽然,一个清脆的童声唱起了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多少鸭…”这是林朝澍录的女儿的歌声,当作家里电话的专属铃音。刚才手机一直不在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听到电话响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女儿要在她睡着之前回家。
关意晟好像完全没听见铃声,自顾自开着车,完全没有要把手机还给她的意思。林朝澍只好主动开口:“我的手机可以还给我了吗?我要接我女儿的电话。”
关意晟慢悠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反手往后递给她。林朝澍接起电话,听到女儿带着困意的声音:“o,where are you?you proised …”她把手机拿开,看了看时间,已经9点多快十点,平时这个时间一一差不多已经睡熟了。她只好哄着女儿:“sweetie,o will be back soon now,you ay y down and unt fro 1 to 100 then i will show up”一一有些不情愿,她柔声又哄了几句,女儿才终于乖乖地跟着范佩云去床上数数去了。
挂上电话,林朝澍才发现关意晟已经把车停在了一条陌生小路的路边,他正通过后视镜看着她。林朝澍低下头,不想与他对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现在,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上,关意晟还真是实实在在地捏住了她的“痛脚”,让她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面对他。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终于说话了,语气平常,没有情绪的起伏:“所以…你当时离开我,是为了他吗?”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林朝澍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他的句尾:“为了他?”
“你女儿的父亲。”关意晟提醒她。
林朝澍终于理解了他的问题,顿时警醒了起来,在心里反复推演究竟该怎么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关意晟见她咬唇不语,耐性顿失:“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林朝澍用手撑住身下的座椅,小心地往后退,让腰和椅背完全地贴合在一起,觉得背部的压力顿失减轻不少,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人跟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不告而别,的确是我的错。只是,我们现在再去纠结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如果你还想知道,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停了几秒,见关意晟没有反应,她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当年,你回国以后,我偶然遇到了你的高中同学。我记得,她说她叫程萌,她告诉了我关于你的很多事情。那时候,我年纪太小,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受不了你的欺骗,也觉得自己和你不会有结果,所以…”林朝澍说完,低眉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轻声说,“我当时很难过,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你。我幻想过你会找到我。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后来,我才遇见了他。”
第18章孤灯寒照雨
“其实,我也恨过。只是恨了半天才发现,我并没有活得更好。”——林朝澍
关意晟曾经设想过这个场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身上散发着熟悉的幽幽的馨香,或是怨恨或是歉疚,向他细诉别后远近。真的,他现在已经不太在乎当初她为什么离开。就像林朝澍说的,现在再去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年,他纠结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点的执念与怨念。是以,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历练与成熟去面对林朝澍的突然出现。只是,她怎么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她又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甚至是无知无觉地踏进他的领地?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慌乱,后来的她都表现得很成熟,太过成熟,以至于让关意晟觉得和她有关的过往都只是幻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在干什么,又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如果,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能够让他释怀,那么,他就听着吧。
关意晟一直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着眼,以没有情绪的语调,用几句话就交代了曾经纠缠他的迷障。真简单,太简单,怎么能这么简单,却又这么的符合逻辑。关意晟几乎要笑出来了,枉费他那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各种揣测各种隐怒各种忍耐。
程萌,这个名字他的确有那么一刻想不起来。还好,她的姓氏给了他线索。程自强,曾经是关孟河放外任时候的副手。关意晟初中时有一两个暑假被冯月华扔到关孟河的身边,见过程自强和他的独生女程萌。后来,程自强仕途顺利,也到了北京。程萌跟他读同一所高中,不同班,但经常自来熟地来跟他套近乎。读大学的前两年,程萌也反复纠缠过他,只是后来突然就消失了。他一直没有在意过这个女孩儿,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怀春少女。要不是前两年程自强出事儿,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他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关意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叫做程萌的人,居然能用这样的方式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痕迹,而过去他居然一直对此一无所知。他曾经猜测过林朝澍是因为知道了他对身份的隐瞒而离开,只是他恨错了那个揭开秘密的人。
高中毕业后,关意晟没有按照冯月华的意思去耶鲁读商科,而是私底下转去了冯月华眼中纨绔子弟聚集的布朗大学读生物医学专业。冯月华知道的时候,开学已经两个多月,她大怒,却又鞭长莫及,最后只是在电话里冰冷冷地说:“既然你要走你选择的路,那就要自己为自己负责。”从那儿以后,她就不再给他一分钱。关孟河表面上和妻子站在同一战线,但私底下还是常常通过关意晟在法国定居的外公给他汇钱。
关意晟没有动关孟河给的钱。倒也不是为了跟家里作对,或是为了坚持无谓的骨气。只是,他作为关家的长孙,冯月华的儿子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他真想看看,离了冯月华,离了关家,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又能活成什么样。
那几年,关意晟就像普通的留学生那样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都当他就是个普通的靠着奖学金过活的穷学生。所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在他不留意的时候,就这么把他的真实人生曝光在林朝澍面前。所以,当他的猜测往这个方向走时,他都无法深究下去,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份笃定,让他心生恨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放弃面对。
关意晟还清楚地记得,关意群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林朝澍正病着。她之前一直忙着毕业论文,白天晚上还有两份工作,等到论文过了,研究生的offer也下来了,人立马就病倒了,连续地发低烧,动不动就严重地皮肤过敏。如果不是关意群出了意外,关意晟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他知道她父母都去了,是靠着舅舅资助才去读的书,她没有人依仗,也没有地方去。
当时,关意晟曾经想过干脆就把林朝澍接回北京来,放在眼前看顾。反正,他也早有了跟林朝澍和家里摊牌的打算。林朝澍却不愿意,只是在电话里柔声劝他。他心里明白,她这次只申请到半奖,另外一半的学费和生活费,大概会花光她这几年来的积蓄,对她来说这个暑假赚钱最重要。
关意晟气闷,好几天没给她打电话。等他忍不住再打过去的时候,林朝澍只说已经好完全了。再打,她总是说忙,没说两句就挂了。到最后,干脆就没人接电话了。关意晟心急,却无计可施,一向以女强人形象示人的冯月华已经崩溃到要靠药物才能镇定,他走不开。
等到冯月华缓过劲来,已经快开学了。关意晟几乎是立即赶回了美国。当他打开他们租的那间公寓的门时,开门的风搅动屋内沉寂的空气,带出一种久无人居的腐败气味。他觉得不对劲,林朝澍最讨厌密闭的空间,虽然还不到幽闭恐惧症的程度,但是只要她在家里,窗户一定都是大开的。
关意晟最先想到的是她出事儿了,他们住的这一区虽然治安不错,但是零星还是会有劫案发生。尤其是她常常上夜班,更是属于高危人群。然而,当他发现家里属于林朝澍的东西一件都不剩的时候,才明白她应该是离开了。
他找了一圈,没有任何的线索,却还是不死心,甚至开夜车赶到纽约的总领事馆去找人帮忙。关孟河有一位老战友的儿子被外派在这里,关意晟刚到美国的时候见过他。见面的时候,对方表情凝重,无限感叹地说:“意群的事,上个月关叔叔来的时候也跟我说了…”
关意晟当时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五脏六腑都热得要烧起来了。关孟河上个月的确是出过一次差,至于是去哪儿,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关孟河到美国。林朝澍消失了。巧合的时间点,让关意晟无法不去诸多猜想。
虽然一时间心如乱麻,关意晟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家庭本就不是和美之家,关意群的死更是重击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而关意晟则是在这一场变故中清醒了过来。过往的他,厌恶关孟河与冯月华之间充满利用与利益的婚姻关系,憎恨这个所谓高门给自己的重重压力与种种束缚。他逃离,他背弃,却把这些都留给了关意群。他这个弟弟,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你放心,有我呢。”关意晟甚至想过,为什么关意群会去玩极限运动?是不是他承受了太多不能排遣的压力?越想越是悔恨。
这一场死别,让关意晟体会了生命的脆弱不堪,也让他看到了冯月华的崩溃与关孟河的悲恸。他这才发现,淡漠势利的关孟河与不可一世的冯月华,他们有感情,会脆弱,在家庭关系里,到底也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爱着孩子的父母而已。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再去刺伤他们。
就算抛开这种种顾忌不说,他若真去质问自己的父亲,又该问什么呢?问他“你是不是拿钱去砸她了”?问他“你是不是威胁她了”?什么答案自己才会满意?若真是,这是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显出自己到底是有多么识人不清。若不是,这是对刚刚丧子的关孟河的又一击,在自己儿子心里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关意晟是相信林朝澍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背景,也从来不打探。很多次,自己看不下去她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提出要帮她负担一部分,她从不接受。这是个倔强好强的丫头,看起来柔弱,内里却真是铁骨铮铮。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然而,就算不管不顾地闹个天翻地覆把她找了出来,那又能怎么样?无论是因为利诱也好,受到威胁也好,或是她痛恨自己的不坦白自己的欺骗,都好,她终究是选择了离开。在离开之前,她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也没有尝试过跟自己求证。
关意晟心里有恨。他很清楚,没有了关意群,自己就是那个唯一能够承接、平衡两个家族势力与利益的人,他未来的人生并不是自己的,其中,就包括他的婚姻。然而,他爱这个女孩儿,爱到愿意抛弃过往的人生原则,爱到将她放到未来的人生规划里,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做她的屠龙勇士。而她呢?居然就这么一走了之,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这两年,这段感情,于她而言究竟又算什么?关意晟不确定了,这样的林朝澍还值不值得自己为她披荆斩棘?她又能不能,够不够坚强和自己携手面对?
想得越多,顾虑越多;想得越深,冲动越少。那一刻,面对可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关意晟退却了。最终,他没有让对方帮忙寻找林朝澍,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就匆忙离开了。
六年后,关意晟终于知道了,没有其他人,不过是一方骄傲,一方幼稚,两个携手埋葬了那段感情。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原来真是如此。
终于不用再想,也不用再问,这段感情在林朝澍心里到底有多重了。他已经看见了答案:她离开后马上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为对方生下了孩子。而自己,这么多年内心底的那点挂牵,这段时间内心的纠结折磨,今天的反复纠缠,现在看来,通通变得可悲可笑。
关意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踩到底,飞身扎入这无边无际的风雪寒夜中。
第19章深竹暗浮烟
“我恨父亲的势利,母亲的薄情。她却说,这两样我其实都有。”——关意晟
林朝澍完全没有准备,汽车猛然的启动加速让她整个人往前扑,打了石膏的右脚也不可避免地撞上前排的汽车座椅,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半天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汽车已经是在路上飞飚,林朝澍不敢说话,只能系好安全带,两手死死的攥紧了左上方的扶手。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她承认自己刚才说到最后,心里隐隐翻上一阵莫名的怒气,完全违背了自己想息事宁人的初衷。最后那几句话,说得再通透一点就是:你凭什么指责我不告而别?你不是也没找过我吗?咱们半斤八两,这事儿怨不得谁。
如果现在林朝澍还看不出来关意晟对自己多少还有些情意,那就太矫情。正是有这样的认知,她才知道怎么出招他才会痛。只是,她没有想到关意晟会用这样不要命的方式来回应。
之前,她隐约听见有警笛的声音,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车过来。她想,大概没有其他人敢在这样的雪天里这样开车,警察也是爱惜生命的。林朝澍不太认识路,只知道关意晟把车开上了高速。趁着他减速停车拿卡的时候,林朝澍才敢开口:“能不能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我家不在这个方向。”关意晟充耳不闻,横栏一抬起,车子就飞快地弹了出去。
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从高速上下来,林朝澍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纵是从来不晕车,现在也觉得胸口发闷。又开了十几分钟,车才最终停下来。关意晟也不熄火,下车后用力地甩上车门就走了。林朝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才看清楚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前方是一栋四五层高的别墅。她想不明白关意晟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已经快1点,就算马上回头,到家估计也要4点了。到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外公外婆解释自己这一团乱。
林朝澍正兀自懊恼,突然后座的门被打开,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发丝微乱,胡乱裹着一件羽绒服,正拉着车门,眼里满是惊讶与狐疑,嘴角却挂着笑:“这位小姐,我扶您进去吧。”说完,转身又招来一个同样满脸问号的中年男人,“老宋,你过来帮帮手。”
老宋弯下腰,想把林朝澍抱出来,她赶紧挥挥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后小心地慢慢把受伤的右脚挪过来,再慢慢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外挪到门边,扶住老宋伸出来的胳膊,用力一撑,终于单脚站到了地上。这时,却见消失了一会儿的关意晟从门内走了出来,完全不看林朝澍,只是淡漠地让其他两人让开,然后熟门熟路地抱起她往回走。
林朝澍有点不情愿的圈上关意晟的脖子,她真是又痛又累又困,越想越气愤,用力瞪着关意晟的侧脸。他不开口,她也不想说话。
关意晟把她放到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就走了。林朝澍瞪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她心里烦躁不安,转过头来,却和刚才那位妇人对上眼,面面相觑,大家都沉默了一两秒。还是妇人先说话:“小姐要不要先休息?关先生交代了老宋明天早上送您回北京。现在太晚了,又下着大雪,再快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北京。您脚又受伤了,明天走更安全一点。”
林朝澍不可置信地看着妇人问道:“要四五个小时?这里是哪里?”
妇人见她一脸的诧异,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这里是南戴河,秦皇岛界内了。”
林朝澍简直要抚额长叹了。刚才他到底是开到多少公里?自己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现在就算是有人愿意送她回去,她也不敢走了。正在心里怨念着,突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摸出来一看,是sarah,听见sarah微微有些不能自控的声音传来:“hi! jane,我刚刚才看到你拨了我的电话。什么事儿啊?”
就是有事儿,到了这会儿,黄花菜也早凉了啊。林朝澍在心里叹息一声,无奈地答道:“没事儿了。明天能不能帮我跟钟总请个假?我脚崴了,估计明天去不了了。”
“啊!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sarah在那头惊呼。
“看过医生了,没什么大事儿。你到家了吗?喝了酒就不要开车啊。”林朝澍有些不放心这个傻大姐。
“嘿嘿,嘿嘿,有人送…”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春意。
林朝澍忍不住也乐了,看样子今天还总算有些好事儿发生,她又嘱咐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
没过两秒,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家里电话的铃音。接起电话,她听到范佩云有些焦急的声音:“小雨啊,你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回家?这么大的雪,你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林朝澍连忙安抚:“外婆,您放心,我没事儿,就是今天穿的鞋太高了,崴了脚。已经看过医生了,现在太晚了,外面下雪也不好拦车,我先在医院歇一晚,明天早上就回去。”
“唉…那你好好休息,一一你也放心,有我呢。明天要不要让礼秋去接你?”
林朝澍失笑,她这点儿小伤,哪里能惊动高礼秋的大驾:“不用了,外婆。我同事会送我回去的。您放心,早点儿休息吧。”
结束了电话,林朝澍心里的不安稍稍褪了一些。她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妇人连忙过来扶她。她笑着对对方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您。您领我去房间就行了。”
妇人笑答:“您太客气了。今晚您就睡一楼的客房吧,我已经让人收拾过了,换了新的床单被褥。”
“谢谢。”
妇人送她进了一间布置得很素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寝具,只有窗帘是浅浅的紫色。她稍稍打量了一下就没了探究的兴趣,对妇人感激地笑了笑,对方指了指床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按这个铃,会有人过来的。”说完之后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这一天,林朝澍真是过得跌宕起伏不断。如果换了别人,很可能会睡不着觉。可是,自从怀了林一一,她就极少熬夜,特别是一一开始睡整觉以后,每天八点多就睡,六点多就醒,林朝澍也就只能尽量按照她的作息来生活。一整天的心绪不宁,后来又伤了脚,这些已经耗掉了她泰半精力,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所以,她一挨着枕头,睡意就汹涌袭来,根本还来不及多想,香甜的黑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她。
楼上的关意晟远没有这样的好心态。他独坐在落地窗边的躺椅里,眼睛看着外面的雪和黑黝黝一片的大海,脑子里真正浮现的却是此刻正呼呼大睡的林朝澍。他心里很明白,该说的话说了,该解释的解释清楚了,接下来他应该是把伤了腿的林朝澍送回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他却放任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在刚才急速狂飙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么连车带人开到海里去。明知道应该放下,不能不放下,却依旧想攥紧不放,那就只有毁灭一途。他不想再面对林朝澍,却又沉迷于车内密闭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错觉,越开越远越不愿回头,最终把车开来了自己的海滨度假别墅。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却又本能地不愿放手——这件事真是窝囊又荒唐,关意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就像现在,他实在应该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十点他还要在集团董事会面前做一年一度的述职报告。可是,他在做什么?他就像怀春少年在第一次牵手后,第一次接吻后,躲起来偷偷来回重播回味那一刻的心荡神摇。
当他把林朝澍搂进怀里的时候,他在心里反复叹息着一句话:就是她,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甚至,他觉得自己就是王子手里的那双水晶鞋,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了,只要一个拥抱,他的身体会认出她。
当他在雪地里抱起她,她的手缠上自己的脖子,薄施淡妆的脸就在自己脸侧,只要稍稍回头,他的唇就会擦过她的。有好几个时刻,他甚至想放弃挣扎与自抑,就这么压着她吻下去。
然而,尽管身体已经澎湃,但理智层面上的关意晟却厌弃自己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汹涌的荷尔蒙。他能感觉到林朝澍的抗拒,从心到身体,她拒绝的信息给得明明确确毫无暧昧。过去,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就是不要,从来不会享受追求的暧昧。这样的林朝澍曾让她心安无比,现在却也让他难堪无比。他,不能细想,她这样的拒绝是为了谁。
这段时间,关意晟克制着自己,不好奇,不探听,不想象,故而直到现在,他对于林朝澍现在的感情状况仍是一无所知。
想起来,也真是好笑。自己在一旁独自傲娇了半天,纠结了半天,却发现一个观众也没有,对方是认认真真地不想再续前缘。
这大约就是鬼迷心窍吧?这么多年都醒不了。关意晟颓然,再一次,他对一个女人完全束手无措。
第20章落叶满空山
“有些事情,该埋葬就埋葬,沉渣泛起,只能带来一股腐臭。”——林朝澍
林朝澍的生物钟让她七点不到就醒了。昨夜她睡得太急,连窗帘都没有拉上,现在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才发现窗外应该是个花园,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枯枝上挂着一条条的冰凌,再往远处忘去,这一片白茫茫雪直直地伸到了大海里,被海浪拍打吞噬。这样的景象太过不真实,让她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鬼使神差地,她挪下床,光着脚单腿跳到落地窗边,轻轻推开,一股强劲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呛得她接不上气。她连忙想关上窗,却注意到一个人影从海边慢慢地走了过来,风吹得他好似寸步难行,却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平稳。“这个人是疯了吧?”她赶紧把窗关紧,又跳着把两边的窗帘拉过来,将合未合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皱着眉,嘴角紧抿着,在林朝澍看来是一副被冻僵了的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刷”地一声,林朝澍关上窗帘,继续跳着去洗漱了。她收拾好自己,又一路跳着去开门,门外已经站着昨夜的那位妇人。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素色棉袄黑裤,旧式的布鞋,一身的利落。她微微躬了躬身,笑着向林朝澍问好:“林小姐早。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扶您过去吧。”
“谢谢您!”林朝澍也不过分推辞,人都在屋檐下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您别跟我客气。关先生走之前说您醒了,让在门口我候着您就行。我是这里管事儿的,大家都叫我吴嫂。”
林朝澍一怔,昨晚多少自我介绍的机会,也没见她开口,睡一觉起来,怎么…她真是不愿多想,只是笑笑说:“麻烦吴嫂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餐厅,空无一人的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干炒牛河,一杯豆浆。吴嫂见林朝澍突然停住了,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盯着干炒牛河发愣,连忙开口:“厨房的师傅是从南方来的,味道应该还算地道,关先生吃了也说好。您姑且试一试吧。”说话间,拉开椅子安置林朝澍坐下,又拿起筷子递到她手里。
林朝澍极为不习惯被人这样殷勤伺候着吃饭,尴尬地谢过吴嫂,低下头安静地吃起来。吴嫂也不以为意,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一旁。
吃过早饭,老宋把车开到门口,吴嫂扶着她坐了进去,又把她的包递给她,微笑地关上门。老宋是个不善言辞的,只是问了声早就不再说话。一路上,老宋开得极为稳当,快12点的时候,车才进四环。路上,范佩云给她打过电话,见她迟迟还未到家,担心她出了事儿不告诉家里。林朝澍推说交通不畅,同事来晚了,现在他们又被堵在路上。她以前还真没想过,北京这千古一地堵的交通状况居然还有点儿用处。
也不管林朝澍怎么推辞,老宋还是坚持着送她到了门口,然后也不等门开,对着她躬了躬身就走了。范佩云开了门,和保姆一块儿把林朝澍给扶了进来。高弘毅也在客厅里等着她,见她真只是脚上打了石膏,这才放松了了拧紧的眉头,手微微抖着指着沙发,示意她赶快坐下,然后低头笑着对林一一说:“过去吧,小心点儿,别撞了妈妈。”这才松了牵着林一一的手。
林一一好奇地看着她腿上的石膏,问她这是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戳戳,玩了十几分钟还乐此不疲。范佩云见状,朝旁边的保姆示意,保姆赶紧过来牵走了林一一,哄她去房里玩布偶睡午觉了。
范佩云把饭菜都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来,林朝澍也觉得有些饿了,端起碗慢慢吃起来。只是,旁边两位老人虽说一位在看报纸,一位在看电视,但是眼神总是时不时飘过来,让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不停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说全乎,露了馅。
等她吃完,保姆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过来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林朝澍眼角余光见范佩云端着热茶走过来,高弘毅也合上了报纸,她心想,好吧,来吧。
范佩云把热茶放在林朝澍的面前,又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小雨,刚才,送你回来这同事…他…是干什么的啊?”
林朝澍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是我们公司的司机,昨天我崴脚的时候,公司的人都看见了,老板让他帮着接送一下。”
范佩云转头认真地看着林朝澍说话的表情,见她一脸的坦诚,不由松了一口气:“哎,那就行。我还担心…这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又开着那么好的车…”
林朝澍这才明白,老人家大概是等得心急,站在窗口望,看到老宋送她上来,误会了。她越想越觉得外婆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外婆,您想哪儿去了啊?
范佩云见她这模样,还有话想说,但又顾忌到这段祖孙情堪堪才开始,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太透,于是忍下了,只是看了林朝澍一眼,又转头去看电视了。
林朝澍打着石膏在家里歇了三天,虽说正好手上有好几篇的翻译稿能一边做着。只是,林一一放了寒假,每天在家里呼啸来去,有时见她一门心思地敲键盘,总是要耍赖过来腻歪一阵子再走,让林朝澍的效率极其低下。林朝澍不禁感叹,这姑娘小时候多乖,要是她一直都是这样,她们母女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这几天,林朝澍窝在家里,清清静静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连着关意晟这个人,都像是她午睡时做的一个梦,只是梦醒了,却发现脚踝上的石膏,于是便糊涂了,这到底是真是幻?
第四天的时候,林朝澍怎样也要去上班。sarah为了那天她没能及时接到林朝澍的电话而“深感愧疚”,正好她住的地方也不远,于是便自告奋勇接她上下班。周五的时候,林朝澍为第二天复诊的事情稍稍犯了难。关意晟带她去的那家医院,且不说是一号难求的大医院,光想想那个白凯和关意晟的熟稔程度,林朝澍就不想去。前思后想,她决定还是去校医院,反正就在校园里,距离不远,家里又有轮椅,更方便,最多是多做些检查,多费些口舌。
星期六一大早,保姆就推着林朝澍下了楼。还没走多远,她就看见老宋站在路旁,守着这个院子唯一的出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老宋远远地也看见了她,却一个闪身又不见了。林朝澍心里暗叫不好,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她真想掩面狂奔。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关意晟踱着步子拐了出来,笔直地朝她走过来。
林朝澍低下头,做困兽斗,只当看不见他。保姆不认识关意晟,自然不知道这年轻人挡在她们前面是什么意思,刚说了个“唉”字就被关意晟打断了。
“林朝澍,你就只会躲吗?”关意晟轻声地说,仿佛是看着一个孩子在闹脾气,有些宠溺又有些好笑的意味。
这样儒雅温文的关意晟,与那天在雪夜里疯狂飙车的男子,显然不是同一个人。林朝澍现在真是怀疑他疯了。只是,现在他强,她弱,跑又跑不掉,要是惹得他当场发作起来,还不知道会闹得多难看。这个院子里,闲人一大把,她是不在意,但高弘毅和范佩云还要做人的。因而,此刻,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林朝澍最多也就只能摆出一张冷脸。
关意晟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见保姆一脸的迷茫,也不多解释,只是绕到林朝澍身后,示意保姆让他接手。保姆见他显然是认识林朝澍的,又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况且林朝澍也没有出声反对,于是让了位,想想,又不放心,还是低头去问林朝澍:“小姐,是你朋友吗?还要我推你去医院吗?”
林朝澍只好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态,冲保姆点点头:“您回去吧,我这位朋友会送我去的。”保姆点点头,又热情地跟关意晟打了招呼,才转身上楼。林朝澍已经能够想象,保姆回家去会怎么跟范佩云说这一幕,等会儿回家,估计又是一番敲打盘问。
等了一会儿,关意晟没有动静,林朝澍觉得奇怪,回头看他,他正仰头四顾,细细打量这个院子。这期间,各个单元里门里,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免不了要打量一番。林朝澍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关意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复诊吗?”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呢?再多站一会儿,估计外婆就要借故下来打照面了。
关意晟见她牙关都咬紧了,反而心情更好,语气里都是轻快的笑意:“我是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原来,你怎么都没提过?”
这轻飘飘仿佛不经意闲聊的一句话,却仿佛是一声响雷,“轰”地在林朝澍头顶炸响。她原以为,关意晟是让老宋领着来这里的。在这风平浪静的几天,他做了什么?他又究竟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