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立刻跳出个小厮样的少年,头上盘髻,穿着天蓝窄褙子,生得还算端正,站在他家公子身前指着我的鼻子骂:“不知羞耻的淫贼,连我家公子也敢调戏!”
我忽略他,直接扯住黎儿的衣袖:“你怎么,这么胖?”
黎儿立刻涨红了脸,奋力摔开我,小厮叉腰大怒:“呸!我家公子丰满些怎么了?我家公子这样珠圆玉润的美人,多少女子踏破了门槛来求亲!也不打量你有几斤几两,想与我家公子攀亲,门都没有!”
我们的争吵声果然引来了围观的人群,黎儿脸上半是得意半是傲慢,肥厚的下巴抖两抖,鼻孔朝天哼道:“哼,又一个贪图本公子美貌的登徒子,就你这样又老又丑的女人,追求本公子,哼,想都不要想!本公子不会考虑你的!”
咔!我的嘴巴张的太大,有脱臼的危险。眼前这个人,从里到外,没有半点像黎儿,会是黎儿么?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对我指指点点,偷笑者有之,挪椰者有之,不屑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表情都有。
“哎呀,看啊,竟真的有人调戏言美人了!”
“我看啊,这个女人这么大年纪了,又不像有钱人,八成是看上言家的钱财了!”
我的冷汗冒出来,结结巴巴问:“我是……”
“哼!想拿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来结识本公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本公子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这等招数见得多了,岂是你这等庸俗之人窥探得!”
女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我的嘴巴有增大的趋势,干干合不上:“你不……”
他甩甩粉袖,朝众人嫣然一笑,不屑地瞟我一眼:“呸,又一个想追本公子的,本公子才貌绝滟,为全国所仰慕那是自然,你不要听了本公子的名声,就痴心妄想能与本公子攀上姻缘。本公子找妻主,非是相貌俊俏学识渊博的妻主不嫁,你这登徒浪子,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哼!若是害起了相思病也是你自找的!”
咔,我的下巴大概脱臼了。
围观的女人们轰然大笑,纷纷附和:“正是正是,言公子从小就是我们繁阳第一美人,人见人爱,前一阵子被山贼捉了去,山贼们还被公子美色所迷,连赎银都没要,隔天就乖乖将言公子送了回来呢!”
隔天?不对啊,隔天的时候他应该还被关在山寨里,等着把他饿瘦啊,等等,莫非那日抓进山寨的肥公子根本就不是黎儿,想想也是,哪有一人瘦这么快的?!可是他明明也姓言……
忽然他急急指着我大声叫嚷,又羞又恼地跺脚似要哭出来:“你,你这下流好色的淫贱胚子,青天白日的,你,你竟敢对着本公子流口水,我不活了!!!”街面被他庞大的身躯跺得微微震动。
围观众人一片寂静,齐刷刷扭头看我。
我愕然。
“啪!”那小厮上来打我一耳光,骂道:“色鬼,下流!”
我莫名其妙摸摸脸,果然口水淌下来了——
默。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爷爷,我冤枉……
悲愤,在下明明是嘴巴张得太大,忘记合上了……
我努力捧起下巴合上已经酸掉的嘴,悲愤无语。很想捶胸顿足,或是买块豆腐撞头,想我一世英名,竟然对着一个超级大胖子傻兮兮流口水!!!!
但是,但是,反正脸上是假面皮,她们眼中丢脸的人也不是我,咬咬牙,可脸皮还是忍不住抖了抖,半句言声不得。
那位言公子骄傲地抬起几层肉乎乎的下巴,神气地哼了一声,带着猖狂的小厮转身摇摇摆摆扭着抖动的肥腰身去了。
“恩,这么大年纪的女人配言美人,已经便宜了,要不是言家有钱,叫花子也不肯上门娶这样的丑八怪!”
旁边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走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娘拍拍我:“哎呀,大妹子,你不是真的想要那肥公子吧?”
我打个趔跄,咬牙切齿干笑:“当然不是,刚刚在下从巷子里出来,一不小心撞到了那位公子。”
她恍然大悟,同情地看着我:“妹子,你不是本地人不晓得,那位言公子可是本城一大活宝。因为言员外家人丁稀薄,只有一个女儿,到得年过半百,才又得了这一个儿子,宝贝得捧在手心里,怎么娇贵怎么宠,只怕磕着碰着,结果从小就养得十分肥胖,且蛮不讲理,比丫头还野,最要命的是言家上下都把言公子捧上了天,言公子竟是真以为自己生得貌若天仙,平常哪个女人看他一眼都被骂做是调戏他。这言公子越长越壮,到得十五岁时已经名声在外,没有人肯上门提亲,言员外没办法,上两月带言公子去姨家探亲,希望在外地仗着家世说一门好亲事,谁知道竟遭了山贼。”
我的冷汗唰地下来。
这大娘接着讲道:“更奇的是山贼头一日送了书函要赎银,没等言家凑齐银子,第三日言公子竟自己回来了,听说是有个山贼看上了言公子,就将言公子放出来了。这一折腾,言员外怕那山贼纠缠言公子,立刻带着言公子连夜赶回繁阳了。”
我头上的冷汗哗哗地流,脸上干笑到抽筋。大娘嘿嘿地笑:“我就不信有山贼瞧得上言美人,怕是山贼受不了言公子才放了他回来呢!”
我愕然回嘴:“既如此你们又何必挖苦人家,故意唤言公子作‘美人’?不太厚道罢!”
大娘诧异地看我一眼:“你难道不知道,言公子的名字就叫做言美人?”
天上劈雷了。
抢上山寨的绝对是言美人没错,但是之后他就被关进柴房,那时节我每回送饭,都从开着的窗口处塞进去,从来没去注意过肥公子的脸有何变化,更不知道何时减肥成功,直到五六日后撞见一群女人调戏黎儿。
按时间推算,我送饭的对象已不是言美人。那就是说,黎儿在骗我,即便不是骗我,黎儿好端端怎么会出现在山寨里?
难道那时求我带他走也是别人安排好的剧目等我演出么?为什么?莫非他和清儿一样都是为了杀我?
不知不觉背上冷汗已经湿了中衣,贴在身上冰凉凉的,忽然之间很是疲累,满眼的影影绰绰,大娘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回到客栈已是上灯时分,秦江月的脸色十分不好,望一眼我买回来的一大堆东西,翻个身不理我。
我默默坐在他床前,抵着他的头轻叹:“原来还是你最好,虽然一直都是这么凶。”
秦江月不悦地瞪我一眼,忽然鼻息一动,一脸愠怒,看我的眼神越发阴冷,却轻描淡写地道:“原来是去了花街柳巷,怪道上灯才回来。”
我愕然,嗅一嗅,果然袖子上有股脂粉味,是那言美人今天甩开我时沾上的。我越发沮丧,扒在床头郁闷地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遍,当然隐瞒了跟山贼有关的内容。
秦江月明眸荡漾,似笑非笑,却又皱眉:“被打也是活该,走路不当心怨不得旁人!去换了衣服扔出去,若是再带着脂粉味,就莫进房!”
我一怔,偷眼瞧他,这话怎听得如此暧昧,心里很窃喜地跑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摆出新买的漂亮香炉,点上沉香。
知道秦江月喜欢沉香,从前在山寨里,每回被秦小公子叫去,都闻见他房里那股淡淡的清香。今天特意去买了些,虽不是上等沉香,但是就成色来说,也算是中等了,我当时让店家点上一支先品了品,味道和秦江月用的差不多。
果然秦江月很讶异地看了一眼香炉,若有所思地半趴在枕上,青丝铺了满身,虽然带着难看的假面皮,却依然气宇高华,风情得紧。
我端着药进来,秦江月扁扁嘴:“不想喝。”
这药太苦了,任谁连着几日顿顿喝都受不了,我取出买的蜜饯果,喂到他嘴里,秦江月半闭着眼睛嚼下去,我把蜜饯摆到床边,端起碗哄他:“乖,把药喝了。”
秦江月一怔,很快神色冷峻下来,鼻孔里冷哼一声,就着碗一口气喝下去。
我把洗好的一盘葡萄端出来,剥好皮喂给苦得皱眉头的秦江月,这个季节本没有葡萄,市面上卖的很贵,我今天瞧见有卖就称了半斤回来。
秦江月抿着唇不紧不慢地咬葡萄,偏着头斜我一眼,只一眼那戴着假面皮的脸便忽然珠玉生辉,波光潋滟,明眸若水,又似满天破碎的星辰闪耀。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在笑。
一笑春光好
次日早饭后,我在院子里晒药,忽然听到外头有女人的嬉笑声,是两个店伙计一边打扫庭院一边聊天。
“自然当真,千真万确,全城都在说呢,昨日有个三十上下的女人当街调戏言美人,嘿嘿,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一个肥得赛过两头猪,立在一处调情,啧啧,那等光景……”那声音满含嘲讽笑得猥琐。
我打个寒战,忍不住嘴角抽搐,古代没有电波没有喇叭没有网络的情况下,广大人民群众仅靠一张嘴一条舌头,也能把消息传播这么快,果然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八卦都是永远流行。
“没想到还真有人奔着言家的钱财要娶言公子,啧啧,那么大块头,不怕把床睡塌了!”
先前的伙计笑得说不出完整话来,大约笑疼了肚子,断断续续地笑道:“你是不知,听说那女人一瞧见言美人,哈喇子流了三尺长……真是王八对绿豆,瞧上了眼……哈哈哈……”
我立在温和的风中瑟瑟抖立,脸上一阵冷一阵热,若不是带着那假面皮,我的脸一定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好看得紧。
躺在花木前晒太阳的秦江月噗嗤一声笑起来。
我咧咧嘴,牙酸。忽然想起自打我认识秦江月起,就没见他笑过。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两位店伙计大姐起劲描述我那时的色迷迷相,还有言公子如何居高临下断然拒绝,话说最后,我被言美人严辞拒绝后,见娶不到肥公子,钱财无望,竟失魂落魄神情恍惚,传闻我已经跳进护城河自杀。
我僵硬地抹一把冷汗。
另一个道:“非也,我听隔壁的张二姐的夫郎的舅舅的表妹的姑婆说,可了不得了,那女人先是悲愤痛哭,继而奔城门外上吊去了。”
默。
秦江月趴在塌上一点不遮掩地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很好听,像金属的韵味,叫人听得心头痒痒的。
她二人说的振振有词,连自杀地点以及我的遗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我那厚厚的老脸皮,也有些撑不住。
秦江月瞧我一眼,看我脸上硬撑着一幅僵硬的严肃神色抽搐嘴角,笑得几乎打滚。
我凑上前取下他的假面皮,怔住。
阳光泻下,秦江月眉眼弯弯,淡雅如玉,好似九天上云开月出,江畔边夜淡花明。
从没有人告诉过秦江月他笑的时候,花会开吗?
有人嘭嘭拍着院门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