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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之一,宋老太给公婆老伴一干人等养老送终,她比谁都清楚。

    最后,她硬是凭借着自己“把两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车”的毅力,每天只要抓到空隙就锻炼,奇迹一样地能拄着拐杖扶着墙缓缓挪动了。

    要说内心强大,还真是谁也没有这个活过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老东西厉害。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谦原本要去接她的,结果当天晚上就临时接到了他们公司行政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个重要项目推进,现在要过“三会一层”[注],请他务必出席。

    这个重大决策要通过“三会一层”的规矩,是最近才修改的公司章程内容,施行时间不到半年,还是当时老熊从他爹那挖来的一个职业经理人提的,随着他们的公司有了点起色和规模,终于到了规范化和高速发展的阶段。

    魏谦走出了病房,站在楼道里,皱眉问:“推哪个重要项目?”

    那头告诉他:“就是上次c市的那个健康疗养海景度假村项目啊。”

    魏谦毫不客气地问:“谁推的,脑子有坑是不是?”

    对方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好,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是熊董。”

    魏谦:“那你现在给我转接他。”

    行政:“他已经回家了……”

    魏谦:“那谈鱼呢?”

    行政:“可能还在飞机上,他说赶在明天开会前赶回来。”

    魏谦低声骂了一句,平时分管行政的是三胖,魏谦和他们接触不多,他每天来去匆匆,话也不多,后来新招来的员工基本都有点怵他。

    行政的小姑娘心里更没底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不能请问一下,您明天确定能来吗?”

    魏谦叹了口气:“我家里有点事,这个……”

    “哥,你有事走你的吧。”魏之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撑着病房门,看起来就像是半抱着他一样,“有我呢,你放心。”

    魏谦看了他一眼,继而沉默了两秒钟,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行吧,我明天过去。”

    他不是装的,是真的挺放心魏之远。

    第二天早晨魏之远正好没课,他当天晚上留在医院守夜,魏谦打了老熊两次电话,对方都不应答,他只好跟魏之远交代一声,自己出门找老熊兴师问罪。

    老熊其实在家,装孙子不接电话。

    门也没锁,虚虚地合着,一推就开,魏谦一脚踩进去,险些给呛个跟头——老熊家里烧着好几柱高香,弄得四处云山雾绕仙气飘渺,都快赶上瑶池了。

    那胖头鱼不知犯了什么病,把沙发垫放在地上当蒲团,盘腿坐在上面,手里捏着一串木头念珠,正面对着墙坐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大楷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全文,经书抄得字大行稀,还挺占地方。

    魏谦没弄清这是什么节奏,打眼一扫就知道,熊嫂子不在家。

    客厅地上不是香灰就是破破烂烂的沙发垫,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魏谦淌雷似的走进来,头皮发麻地问:“怎么个意思?你要皈依我佛吗?我姐呢?”

    老熊好像料到他要来,听见动静连头也没回:“外地旅游去了——她要是在家我也不敢这样,你坐吧。”

    魏谦看着他指着的地上的另一个沙发垫,果断无视了他,坐在了沙发上——他本以为老熊疯了,听出了他对熊嫂子十年如一日的畏惧,才勉强承认,他大概还没疯彻底。

    “你到底是想……”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话音:“等会,九九归一,我还有最后一遍经没念完,你等我两分钟。”

    接着,他真的开始低头念起梵语写就的经文,乍听起来就像某种奇怪的鸟叫。

    魏谦等他念完,才本着尊重别人宗教信仰的原则,耐着性子问:“你开始信佛啦?”

    老熊:“不信。”

    魏谦抽出一张餐巾纸堵住鼻子:“不信?不信你还把你家弄得跟个大烟馆似的?你有病啊?熏死我了。”

    老熊用跳大神一样的口气悠悠地说:“我在寻找一个寄托。”

    魏谦摆摆手:“你爱怎么寄托怎么寄托,我不跟你扯这个淡,刚才有人打电话跟我说c市那项目,到底怎么回事?”

    老熊有些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哦,那个,你等着,我给你拿项目建议书去——中国生态疗养别墅群,非常有吸引力。”

    “你别拿姓张的那套忽悠我,又不是要卖给我,”魏谦重重地往沙发上一靠,“你是吃错了药吗熊英俊同志?你告诉我,这个什么疗养别墅、什么癌症发现抑制中心的核心价值在哪?”

    “我跟你说过了,随着有钱人开始追求生活品质,健康是……”

    “去你的健康,你知道什么叫健康吗?”魏谦截口打断他,“他们追求的健康是有面子的运动,心理安慰剂一样的有机食品,还有能唤起小时候记忆、让他们有自己还年轻错觉的乡间农家乐——迷信保健的人有几个不讳疾忌医的?他们宁可练气功,也不想听医生说你得了什么癌需要怎么化疗!你是打算把这个项目做成临终关怀俱乐部吗?”

    老熊哑口无言了片刻,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山清水秀没有污染,这样的地方,题材只是个噱头,山间温泉和隐居的感觉,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别墅不愁卖。”

    魏谦说:“你纯属放屁,别墅项目本来就比别的风险大得多,就算真心想做,你不能在城郊盖一排吗?非跑到那穷乡僻壤,连当地农民都少见,你打算卖给谁?”

    老熊说:“卖给那些希望逃离城市,逃离所有压力和思虑,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的人。”

    魏谦冷嘲热讽地说:“希望与世隔绝地等死的绝症患者?”

    老熊没有笑,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魏谦,回答说:“绝症患者家属。”

    魏谦先是觉得今天和老熊简直没法沟通,他刚想由着性子,对着这个常年包容、和缓的老大哥发一次火,而随即,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等等,熊哥,你什么意思?”

    “她跟着你,吃了无数的苦,等你终于想对她好一点了,她却没时间了,”老熊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他眼珠转了转,转到那一面布满了佛经的墙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某种麻木一般的漠然,他盯着那些经文与佛龛,仿佛轻描淡写地对魏谦说,“你说家属会想怎么弥补呢?怎么也弥补不来的。你说这个时候,要让这个人穷尽财力,为他的家人打造一个人为的世外桃源,同时又能提供必要的医疗服务、各种商业服务,既能脱离现实,又能舒适地享受生活,他干不干?”

    魏谦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

    老熊说:“要是我,我就干。”

    作者有话要说:【注】三会一层:指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和高级管理层

    第四十六章

    “不是,”魏谦有些不确定地说,“熊哥,你……你慢点,你什么意思?没事别拿这个吓唬人好吗?”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来拿过项目建议书,四平八稳地摆在魏谦面前:“这个你拿回去看看吧,这是明天要上会的材料。”

    魏谦从来没有成功地读懂过老熊的眼神——当然,除了是老熊比较有城府之外,还因为他眼睛太小了,不贴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开朗好接触的,想来生意人大多走南闯北,除了张总那种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别古怪的。

    然而此时,魏谦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那股快要弥漫到空气中的拒绝。老熊坐回地上的沙发垫,有点艰难地盘起腿,对着满墙的佛经画了个十字。

    他似乎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可理喻,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有点疯。

    有的时候,大概疯了就好了。

    魏谦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拿起了那份建议书,起身走了。

    商务建议书噱头十足,大概很能打动人,可是打动不了魏谦。

    因为他们早期的几个项目没那么多人手,三胖学历不行,文字不通顺,老熊又要负责弄钱又要负责谈判,所以像这种做建议书和可研报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谦的手的。

    这些没烟的东西一个个是怎么吹出来的,他心里全都有数。

    不过刨去噱头,这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别墅项目,魏谦也实在说不出它哪里不好来。

    回去的路上,他捏着那份项目计划书,想了一路——魏谦脑子里依然总会出现那天他们仨跟着张总登上小山坡时,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经济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么问题?魏谦仔细推敲了好几遍,都想不出来。

    他毕竟还是年轻,经验太有限了。

    到最后,魏谦心里也只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他说不出那层阴影蒙在哪里,只是内心有种抗拒,觉得这个项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但老熊那边……

    第二天早晨出门前,魏谦终于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车一起去公司。

    “咳,这事啊,你别提了。”三胖糟心地摆摆手,每条肥肉的缝隙里都写满了糟心。

    “当时你不是着急走吗,就留下一句说让我拦着他,也没说明白了让我怎么拦——我平时接触业务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当’一撂挑子,给我留下这么大个任务,好悬没给我砸傻了——是啊,我拦了,可熊哥问,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压根拦不住。当时我想着不行啊,于是就出了个邪着。我就给嫂子打了个电话。我本来想着,这不就跟上西天请如来佛祖一个效果么,结果电话一通,我刚把这事前因后果交代明白,那头就哭上了。”

    魏谦:“谁?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点点头:“可不是么,咱陈露姐姐那可是如来神掌的一代宗师啊,好么,她哭?我一听,这不得是天塌下来的事啊,可把我吓坏了,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唉,还真是……”

    魏谦把车停下等红灯,缓缓地问:“她什么病?”

    “合着你知道了啊?”

    魏谦:“听了个音,老熊没跟我说清楚。”

    三胖叹了口气:“他们俩结婚这么好些年了,一直也没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怀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轻的时候开始,肚子里就长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后做了两三次手术,但是挡不住复发。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还是想要个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吗,她们干那个看着轻松,实际是挺耗费体力的,她又是那种抓尖好胜的性格,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只好辞职。熊哥那时候说,断后就断后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让她切了,她不肯,最后俩人说好了养两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过,没有也是他们两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让她去做手术。结果年前去医院一查,大夫说完蛋,可能癌变了。”

    红灯过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个喇叭,魏谦才回过神来,把车开出去:“确诊了吗?”

    “确诊了,要不老熊那天怎么哭得跟个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停顿良久,才接着说,“这个病,有人得了以后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没得一样,有人可能一两个月就扩散了,陈露是属于那种……运气比较不好的——谦儿,反正就这么个事,你怎么说?这项目一会过会,你是签字还是不签吧?”

    魏谦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签这个字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三大悲,魏谦自己赶上一个,麻子妈赶上一个,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赶上另一个。

    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还是他们命比较苦呢?魏谦实在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小时候,他想,不能没有父母,如果连这一点感情寄托都没有了,那还不如死了。

    过了几年,他想,不能没有钱,如果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了,那还不如死了。

    后来,他想,不能没有尊严,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还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过它们,有些后来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却依然活着。

    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试图活跃气氛,就说:“前两天,我听张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