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上那个袁城最常用的青花茶碗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飞溅了一地。
袁城猛然回过神来的刹那间表情有些不大自然,但是短短一刹那就恢复了正常,紧接着随口叫人:“过来收拾一下,别叫老人家动手。”
不远处的佣人慌忙赶上前来收拾碎瓷片跟茶叶沫子,又拿抹布一点一点吸走羊毛地毯上的水。
老管家弯着腰在那里,看着佣人收拾好退下去了,才咳了一声,低声说:“砸了先生的茶碗,实在是太可惜了,早年老太爷只留下一对儿的。前两年小公子砸了一个,现在这个也没了。”
前两年被朗白砸掉的那个茶碗其实有一段旧事,袁城在小儿子的事情上总是特别上心,连带当时的情况也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他脾气还有点急,在主屋里就地杀了一个勾结外人的手下,结果正巧被两个儿子撞见了。大儿子当时就吓失了魂,倒是小儿子,不过失手砸了个茶碗而已,之后还能面不改色的吩咐佣人去“重新倒一碗茶来给父亲”。
袁城脑子里电光火石的回忆起旧事,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来:“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既然不会因为一个碗就责怪阿白,自然也不会因为一个碗就来责怪你老人家。”
老管家深深的弯腰:“我是袁家的佣人,怎么能和白少相提并论。白少可是您亲生的小公子,太子爷正儿八经的亲弟弟,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呢。”
袁城眉峰剧烈的一跳,脸上神色似乎变了几变,活脱脱好像突然被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刺了一下。
老管家装作没看见,低垂着眼睛说:“回想当年老太爷临终的时候,白少还在眼前衣不解带的伺候了好几天。老太爷最后特地留过话,说白少是个情深意重的孩子,嘱咐您好好待这个小儿子。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爷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袁家今天的样子,一定会欣慰的吧。”
袁城默然坐了半晌,一个字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动作都没有。老管家低着头,半天才听见男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一般,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故意的,对吧?”
“……不敢,不敢。”
袁城猛地把钢笔一摔:“老爷子的遗嘱都搬出来了,有什么不敢的!”
啪的一声重响,一截从中断开的钢笔带着墨水,一溜滚到了老管家脚边。
“我还以为就算这袁家上下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你也一定能看出来!我还以为你就算看出来了,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作不知道!结果你倒是好,从老太爷那一辈开始伺候下来的老人啊,觉得有资格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了是不是?”
袁城这个样子对老管家说话,几乎已经是声色俱厉,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老爷子当年说你是个人精,我看你现在是越活越回去了!袁家现在是谁的?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是老子我!以后继承袁家的人是正儿八经的大少爷袁骓!没他朗白什么事儿!我稍微下个狠手,修个漂亮点的外宅,一把锁关一辈子,谁他妈的敢说半个字,老子拿枪轰了他!”
老管家只能低着头,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了。
袁城掌权这么多年来,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不,应该说从袁城小时候被老太爷亲手带在身边开始起,就几乎没有这样对下人咆哮过。
什么风度、威严、面子、权威,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抛开了。有刹那间老管家甚至觉得他只是在纯粹发泄怒火而已,只要能把他心里这口怒气发泄出来,他能当场开枪把自己给杀了。
“我告诉你,我现在没这么做,不是因为我不敢,只是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而已。别他妈的拿老爷子遗嘱出来说话,就算老爷子现在活过来站在我面前,老子想要的人一样能弄到手里!”袁城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有什么好顾忌的?九年前朗白进门,通告全港是我袁城收了个养子!现在养子长大了,就算莫名其妙的死了没了,谁又敢问他一个字?”
老管家看着袁城长大的,当年就知道这个长房长孙心狠手辣。这么多年过去,袁城身上的戾气已经淡了很多,他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谁知道今天才发现,那不是他变得心慈手软,而是戾气都收敛起来了。
老管家颤颤巍巍的给袁城欠了欠身,声音几乎发着抖:“但是袁总,毕竟父子天伦,您要三思而后行啊……要真那样做,小少爷岂不是、不是太可怜了些……”
袁城冷冷的笑着,心想他可怜什么,有什么不好的。他在我手里长了这么多年,本来就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有我不就够了。
不过这也只是他比较偏激的心思而已,只要还有一分其他的可能,他就不会轻易做出这样断绝后路的事情。袁城虽然信奉自己看中的东西就要自己出手抢来的头狼原则,但是他毕竟还存着一点隐秘的期望,希望小儿子也能心甘情愿的,乖乖顺顺的,主动的依偎过来。
那样事情才叫一个漂亮,别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甚至连袁骓都只能对这种荒唐的事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帮忙遮掩。
那才是袁城心中的完美无缺,百年好合。
16、天意弄人
毕竟是自己生活了九年多的家,朗白在小卧室里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袁城早上临出门前去看过几次,都只是坐在床沿上看一会儿就走了,也没让人叫他。
醒来的时候都快吃午饭的时间了,朗白一般这时候都没什么胃口,也就懒洋洋的洗了把脸,换了身宽大的t-恤和棉质长裤,光着一双脚坐在床边的竹藤躺椅上,专心致志的看字帖。
紫文照顾了这个小少爷好几年,对他的日常习惯了解一些,知道他现在心思不在字帖上,倒是像在默不作声的思考事情。朗白不知道为什么养成的习惯,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总要手上拿着些什么,装作在聚精会神的把玩的样子,别人乍一看上去,还真看不出他在想别的东西。
果然没过几分钟,朗白把字帖放下了,对着空气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问紫文:“我父亲身边的人,要说左右手的话,那个周正荣算是老资格的了吧?”
紫文点点头:“是,不过年前周家的儿子账面作假贪了一大笔钱,连带周正荣都被降职下去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周正荣当权的年份,算下来有十几年了吧?”
“十五六年左右,他那个儿子不成事,不过他自己还算老实,平时话很少的。”
朗白点点头:“我听说他还有个女儿?”
小少爷次打听女人的事情,紫文大奇,愣了一下才说:“倒是……有一个,据说周正荣跟他太太感情不错,女儿是跟母姓的。”
朗白轻轻的“哦 ”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我出门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了。”
周正荣接到通知,说白少想“见他一次”的时候,确实是非常惊讶的。
他在袁城左右干了十几年,袁家那点秘辛知道得一清二楚,朗白在袁家是个什么地位他当然心里有数。但是以前朗白生活在袁家内院里,就算他是袁城的心腹也很少见到,后来他因为儿子的事情被降职下去了,就更少见到这个不大露面的小少爷了。
为什么小少爷突然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如果袁城有什么吩咐,他自然会亲自打电话来;就算他自己不动手,也会打发大儿子袁骓。不论是怎样的事情,都轮不到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出面啊。
周正荣满心疑惑,被白少身边那个头号保镖宋强提留着塞进车,送到了一家大酒店门口。进了酒店大门,宋强轻车熟路的把他带到一间包厢门口,敲了敲门说:“白少,人带来了。”
周正荣觉得有点惊悚。
袁城要是这样叫人“把某某带来”,那八成就是要某某的命啊。
“周先生来了?”朗白却让人出乎意料的客气,“快坐快坐,不要站在那里。”
周正荣看他这个态度,又不像是要自己的命,就满头雾水犹犹豫豫的坐下了。
朗白抽出一盒中华烟,问:“来一支?”
这种问话除非你脑子抽了,否则如何能拒绝。周正荣慌忙起身道谢,抽了一支,朗白自己也点了一支,却不大抽,只夹在手里看它燃。
周正荣现在确定了自己性命无虞,却更加觉得摸不着头脑。大老远把自己叫来,进门就一桌好酒好菜,还给你根烟问你抽不抽,这难道是抚恤下属?抚恤下属也轮不到白少出面啊!说一千道一万,叫自己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朗白静静的坐了半天,眼看周正荣这么个大活人越来越坐不住了,这才轻轻咳了一声,说:“周先生心神不宁啊。”
当然心神不宁了!换成是你被大老远的提留过来,又一声不吭的坐了半天,你能“宁”得下来?不是说袁家小公子从小娇生惯养吗,怎么这折腾手下的功夫这么上道呢?!
“没有没有,”周正荣连忙回答,又顺势小心的看了朗白一眼,“就是不知道白少今天叫我来,到底是……?”
朗白笑了一下,“哦,这个。”他顿了顿,慢条斯理的说:“我就是今天一早起来,想起我母亲的事情,所以叫你这个旧人来见见面,聊慰相思。”
哗的一声碗筷翻倒的脆响,周正荣猛地站起身,却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先生,坐。”朗白说,“我又不是父亲,没有一生气就抄你家的道理。何况当年的事情又不关你什么事,你不过就是个跑腿听差的,要是单独拿你来出气那也太没品了,是不是?”
周正荣手抖了一下,慢慢坐下去,半天才谨慎的问:“不知道小少爷……想问什么?”
朗白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听他缓缓地问:“当年我母亲临死的时候,跟着父亲去带我回袁家的,有你一份是吗?”
周正荣点点头:“是。”
“我就是有点奇怪,我在原先的家里过了六年,怎么父亲一直没来,到我母亲要断气的时候刚好就来了?”朗白顿了一下,眼看周正荣张嘴要说话了,突然又厉声道:“别拿什么袁家之前不知道的话来敷衍我!告诉你,只要有一个字说不清楚,你就不用回去见你老婆孩子一家人了!”
周正荣僵了一下:“我……我怎么敢敷衍小少爷。当年的情况小少爷您也知道,正好是老太爷快要不行的时候,袁家连后事都准备好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有一个……一个您的消息。这还是您母亲托人告诉袁总的,事情说出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袁总本来打算是等到年后再来商量有关于您的事,要不然大过年的突然多出个孩子来,大家脸面上都有些……有些难看。谁知道这个时候您母亲突然就快不行了,袁总紧赶慢赶的,才来得及在那一天赶到……”
袁城确实是在朗白生母断气的那一天赶到的,或者说,是在朗白眼睁睁看着母亲闭眼的那一刻出现的。
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一切都再巧也没有了。
“我母亲确实是病死的?”朗白脸色沉沉的盯着周正荣:“怎么好巧不巧,刚好就死在那一天了?”
“白少!我说的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的谎!令堂确实是病死的,只不过袁总特地就、就赶在了那个时候!您想想,袁总根本犯不着做什么手脚啊,令堂当时都已经要不行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什么?”朗白突然听出不对了,“什么叫‘特地就赶在了那个时候’?”
周正荣犹豫了几秒钟,才一闭眼一叹气,说:“都是袁总吩咐的,说您跟太子爷又不一样,不是一生下来就抱进门的,您当时都已经记事了,突然从生母跟前抱走,那肯定心里要结怨。再说当时令堂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干脆就让您眼看着母亲在跟前断气,也好绝了一个念想……”
他话没说完,就只见朗白脸色越来越苍白。
周正荣担心他突然暴起发难,但是朗白静了一会儿,示意他不要怕:“我没事,你继续说。所以我母亲确实是病死的了?”
周正荣赶紧说是,心想小少爷心心念念的,原来是自己母亲真正的死因。
他怀疑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怀疑那是袁城下的手。
其实他怀疑得也不是毫无根据,毕竟这么多年下来,袁城的手段大家都有目共睹,去母留子是在这种情况下袁家惯常的办法。但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怀疑,今天突然想起来要怀疑了呢?
是袁城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还是袁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