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奴来到糕坊,检查了一回糕模上的刻文,并同坊里的匠工一块等着批糕仔润蒸出。忙了这表面上的琐事後,她便差人给她拨一间小房,一会儿她要谈话用。
这小房是储蒸好、包妥的糕仔润用的,她在等人的时候,闲得无事,便卷了袖子坐在箱子前,替他们将糕仔润一片片整齐地束进箱子里。
娇囡被请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寻奴。她道了福,说得有些促狭:「唷,当家可真是亲力亲为。」
毋言也进来了,他护在寻奴身後,像只大鹰,眼睛紧盯娇囡的一举一动。
娇囡拆了一片糕仔润,当场吃了起来。「当家的护卫真是护主心切,老以为奴家会害当家似的,真霸道。」
毋言的确不喜欢这邪门的娇囡。寻奴也知道,和娇囡说话得留神。
她不跟她迂绕,直说:「我要遇劫了,找你来,是想问你,上回我更的命,是否还盛,足以让我避过此劫。」
「是什麽劫呀?」娇囡笑问。
「你不需要知道。」
「当家此话差矣。」娇囡得意地说:「不知此劫多大,奴家怎知您的命是否能盛过?」
寻奴不回话,只是安静地束了一排糕片。
「何况,奴家猜啊,当家上回更的命,大抵已到极限了。」
寻奴抬眼觑她。
「夺寻家,灭肃家,还有许多当家不愿告知奴家的黑底事……」她的笑含了点讽刺。「这需要多盛的命数支持?一个孩子,一座宫巢,可满足不了那贪心的神唷。」
「不,是人不该贪心去左右命数。」寻奴冷冷地说:「不麻烦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真的?」娇囡试探。「当家若还要更命,奴家可折您半价喔。」
寻奴看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什麽东西可更。」
「谁说的?」娇囡妩媚地朝毋言一指。「当家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应当挺值的。」
寻奴一愣,脸色憎恶。「不要说笑。」
「奴家没说笑。」
「你把我当成什麽了?」寻奴很不高兴。
「当家既把奴家的话当笑看,又何必动气?」娇囡貌似恍然。「难道您当真动过这个念头,好不容易才被良知压下?那真是抱歉,奴家竟然把它提起来了。」
毋言走上前去,强势地想驱走娇囡。
娇囡嘲笑他。「哎唷,临到关头,你还是想护主?奴家瞧你的心思,也不只是想护主吧?」
毋言瞠大眼瞪她。
娇囡又笑:「你知道她爱人怎麽死的吗?」
听到肃离,寻奴惊讶一震。
「听说啊……」她拉长语调。「是绝望死的。」
他们厌恶与娇囡说话,便是她视人间悲喜为玩物。她高着调再说:「整个玉漕,都在传呢!当家爱人本抱着希望而来,却挟绝望而死,真是悲惨唷!」
毋言发狠,抓她的手臂拐着。
娇囡不见畏色,还侧过身,硬要与寻奴说话。「当家连爱人死活都无视了,怎还在乎这小小的护卫?更命吧!当家,让奴家有点生意做!同意吧!」
寻奴本紧紧地握着拳头。对这声声讽入骨的嘲笑,她应当是要气急败坏的,或是筑起更高的硬墙,冷静,不为所动。
可过了一阵,拳头慢慢松了。她忽然觉得,连握着拳头,都好累。
她更没有心力去动气。
「毋言,放开她。」
毋言看到她的话,一怔。
娇囡被放开了,她扭扭手,一副得胜的姿态。
寻奴松了眉头,脸上一片淡然。「我的心,已经黑了。我知道。」她说:「取巧避祸,只是徒然,人种了什麽因,就得受什麽果。就趁这劫到来之前,把我该完成的事做完吧。」
反倒是娇囡,一嘴的伶牙俐齿,竟派不上用场。
「当家,您说笑了吧。」她尴尬地呵一声。
「我没说笑。」她站了起来,示意毋言来提一箱糕仔润。
毋言哀伤地看着她的漠然。
寻奴掏出一张兰票给娇囡,沧桑地微笑。「贪心的,不是神,是我。抱歉,特地让你跑来,收下吧。」
她不给娇囡回话的机会,领着毋言,离开了糕坊。
「去矿工居的土楼吧。」她转身,对毋言说:「得发这些糕仔润,让他们知道贩私铜的严重性。」
她看到毋言又那样看她了,她有些哀求。「拜托,毋言,不要这样看我。」
可她这声哀求,只是让毋言的心更为她难受,眼神的愁更浓郁。
「你是个体,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附属物。」她猜他是被娇囡那番话影响了,便向他保证:「我从没想过要对你做这种事。」
毋言摇头,唇开阖着,想解释什麽。
她读出来了。
「你若快乐,」他说:「我,愿意。」
寻奴一脸愕然。「你说什麽?」
毋言再说一次。「我愿意。」
寻奴的脸色冷冽了起来,她伸手,突然夺了毋言手上的箱子,可过重,她担不住,毋言反应不及,让箱子摔在地上。
这轰裂声,吓住毋言。
寻奴却无所谓,自顾地说:「毋言,你要记住,名义上,你毕竟是我儿子。」
毋言的眼黯淡着,面色不豫。他最忌讳的,就是寻奴提起他这寻越儿子的身分。寻奴很清楚,却更故意地划下这界线。
「你是你。」寻奴自私地说:「我的事,都已经结束了,你不需要再这样跟上跟下的。你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你,说过。」毋言用唇形说:「我不是,外人。」
「对,你不是外人。」寻奴说得用力。「你也不是奴隶。」
她用脚把箱子挪开,再说:「你以後,不用再做这种下贱的事。我自己去发糕,你不用跟来。」
说完,她差一个糕坊的汉子搬那糕箱,便迳自上了山轿子,领着汉子,撇下毋言,独自走了。
她知道,在毋言眼中,她一定是变了,变得阴晴不定,让他难以捉摸,就连一个毫无杂质、深浓纯净的注视也能触怒她。
她摀着面,想着他那惶惑无措,又想着娇囡那番戏谑,就难过。
她没让毋言明白,肃离死了以後,她开始怕起自己了。
黑啊,真黑啊。
此时,那跟在轿後的汉子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推让着什麽,寻奴听得一愣,掀开帘子探头去看,却发现那提着糕箱跟在後边的人,终究是毋言。
她推开他,他还是追上来。即使落寞,仍是有股痴劲,执意地跟着她。
看着看着,她的视线晕晕糊糊了。
「傻毋言,」她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喃喃地说:「你真傻啊,就像他一样……都不能为自己的人生想想吗?」
他们於是离开了糕坊,前往矿工居住的土楼。而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也静悄悄地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