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粗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没有什么,”他说,“我来到中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样。”他说:“不对,我有自己的国籍,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曾经保留着大主教派我来传教的有关文件。”母亲笑道:“老马,我姑夫跟我说,你是个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请平度县的画匠画的。”“胡说!”马洛亚牧师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样跳起来,大骂道,“于大巴掌这驴日的!”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骂他,他是我姑夫,对我有大恩大德!”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机巴!”母亲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头骡子呢。”马洛亚沮丧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还能指望谁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从烟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一声不响地抽起来。母亲叹口气,道:“看你,我相信你正宗西洋人还不行?跟谁赌气呢?中国人,哪有你这样的?一身的毛……”马洛亚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沉思着说,“不过,真要让我回去,我还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着母亲的脸。母亲说:“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这儿过吧,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人,不管是黄毛的还是红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东北乡这么多草,难道还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马洛亚感慨万千地说。
拉磨的毛驴趁母亲和马洛亚说话时,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马洛亚上去,打了驴一巴掌,驴拉着磨,轰轰地转起来。母亲说:“孩子睡了,我帮你筛面吧。你找块席子来,我把他放在树荫凉里。”马洛亚在梧桐树下铺开一张草席,母亲往凉席上放我时我的嘴紧叼着她的奶头不放。她说:“这孩子,像个灌不满的无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
马洛亚赶着毛驴,毛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一个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在筛里……阳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抽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色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鸣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匹与我同日出生的小骡子从门缝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毛驴暴躁,尥着蹶子。母亲说:“快把小骡放进来。”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急闪到一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毛驴腿下,衔住了毛驴的奶头。毛驴顿时安静了。母亲感叹道:“人畜一理啊!”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当我家的毛驴在马洛亚家的露天磨道里为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的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毛,然后涂上一层蜂蜡。二十八头毛驴焕然一新,二十八个人精神抖擞,二十八杆鸟枪乌黑锃亮。他们腰里都系着两个卡腰葫芦,一大一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裤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顶上缀着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满意地扫了一眼驴和人,说:“弟兄们,抖起精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枪队的威风!”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一掌,黑驴便风一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一转眼的光景,他们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一匹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当然还留下一串清脆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一样钉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吸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吸引了镇公所的帐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迎着沙月亮的驴头,鞠一躬,满脸堆笑:“请问长官是哪个部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
沙月亮跳下驴,道:“我们是黑驴鸟枪队,是胶东抗日总队的别动队,奉上司命令,长驻大栏镇组织抗日,你给我们安排住处,准备草料喂驴,安排锅灶造饭。饭菜不要好,鸡蛋大饼足矣。黑驴是抗日的坐驴,一定要喂好,干草要铡细过筛,拌料要用豆饼麸皮,饮驴要用新打的井水,绝对不能用蛟龙河里的浑水。”
“长官,”姚四道,“这么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维持会长。”
“妈拉个巴子!”沙月亮黑着脸骂道:“为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走狗!”
姚四道:“长官,俺镇长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事,纯粹是被逼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
“带我去见他!”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哥,”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别人不干,偏你干!”
“放屁!你简直是放屁!”司马亭满腹冤屈地说,“王八羔子才稀罕这差事。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儿通过马金龙马翻译官对我说,‘你弟弟司马库勾结乱匪沙月亮,放火烧桥打埋伏,使皇军蒙受重大损失,皇军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烧了,念你是个老实人,放你一马。’我这个维持会长,有一半是你替我挣来的。”
司马库被哥哥反驳得理亏,骂道:“这该死的屁股,何时才能好呢!”
“最好永远别好,这样你也少给我惹祸!”司马亭气哄哄地说着,转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门口微笑。姚四上前,刚要说话,沙月亮道:“司马会长,我就是沙月亮。”
司马亭没及反应,司马库已在床上调转了身体,“你他妈的就是沙月亮,外号沙和尚?”
“鄙人现在是黑驴鸟枪游击队长,”沙月亮说,“感谢司马二掌柜放火烧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他妈的,”司马库道,“还活着?你打的什么鸟仗!”
“伏击战!”沙月亮说。
“伏击战,伏击战,被人踩个了稀巴烂!”司马库说,“如果没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个治烧伤的偏方,待会儿让人送来。”沙月亮笑眯眯地说。
司马亭吩咐姚四:“摆宴,给沙队长接风。”
姚四为难地说:“维持会刚刚成立,没有一分钱。”
司马亭道:“你怎么这么笨?皇军不是我家的皇军,是全镇八百户人的皇军;鸟枪队也不是我家的鸟枪队,是全镇老百姓的鸟枪队。各家各户去凑粮凑面凑钱,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马会长真是两面讨好,左右逢源。”
司马亭道:“没有办法,就像老马牧师说的那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马牧师揭开锅,把用新麦子面抻出的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用筷子挑了挑面条,他盖上锅盖,大声对灶前烧火的母亲说:“火力稍微大一点。”母亲答应着,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麦秸塞进灶膛。我叼着母亲的奶头,斜眼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子,侧耳听着麦秸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剥剥的爆响,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们把我放在筛面的笸箩里,让我平躺着,但我一翻身便趴起来,让视线对着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亲。母亲的身体起伏着,那两个丰满的宝葫芦在她胸前跳跃,它们召唤着我,与我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有时它们把两颗红枣般的头颅凑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窃窃私语。更多的时刻里它们是在上下跳跃,一边跳跃一边咕咕咕咕地鸣叫着,好像两只欢快的白鸽。我对着它们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们突然羞涩了,紧张了,红晕蒙住了它们的脸,细密汗珠在它们之间的峡谷里汇成小溪。我看到在它们身上有两颗蓝色的光点在移动,那是马洛亚牧师的目光。从他的幽蓝的眼窝里,伸出了两只生着黄毛的小手,正在抢夺我的食粮,我的心里升腾着一缕缕黄色的火苗。我张开嘴,准备哭,继而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恼。马洛亚眼里的小手缩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却伸向母亲的前胸,他高大的身体站在母亲背后,那两只面目丑陋的大手,捂住了母亲胸前那两只白鸽。他的手指粗鲁地抚摸着它们的羽毛并野蛮地捏着、夹着它们的头颅。我的可怜的宝葫芦!我的温柔的白鸽!它们扑楞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进蓝天,与缓缓翻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然后,宁静地往下坠落,坠落进无底的深潭。我放声大哭,泪水迷蒙着我的双眼。乡亲和马洛亚的身体晃动,乡亲哼哼着。“放开我,你这驴,孩子哭啦。”母亲说。“这小杂种。”马洛亚悻悻地说。
母亲抱起我,慌慌张张地颠着我,抱歉地说:“宝贝,我的儿,委屈死了我的个亲疙瘩肉蛋蛋呀。”说着,她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慢点,我的儿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它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我捏着它的大耳朵,感觉到它的心跳。马洛亚叹一口气,道:“这小杂种。”
母亲说:“不许你骂他小杂种。”
马洛亚说:“他可是货真价实的。”
母亲说:“我想请你给他洗礼,洗完礼再给他起个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马洛亚熟练地揉着面,说:“洗礼?怎么个洗法我都忘了。我给你做抻面吃,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学会的。”
母亲说:“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
马洛亚说:“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
“骗鬼去吧!”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你说呀!”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射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母亲冷冷地笑着,道:“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一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马洛亚道:“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吃完饭呢?”母亲问。“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
母亲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