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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功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碱精,矾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华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

    湘、宝二人俱记下了。自此按日做起功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法,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功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昼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

    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真人究竟是过来的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下。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宝玉心中忖量,功夫已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无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

    宝玉凝神静气倏已复旧,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串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哪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黄绿袱垫着,内中全是金银珍品。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这有个玉锁,上头刻着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么一个,哥儿收下,送给她穿戴上吧。”宝玉始终不顾,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

    又见芳官前面跑着,她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呢!”又见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吧。”宝玉拿定主意,坚持不动,随即隐去。

    刚走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着,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住,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服侍你这么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拼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哪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处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件吧。她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吧。”宝玉心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

    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永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皆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扑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有丢下伦常能仙佛的么?我因然不算一回事,你也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么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点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么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

    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天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寂,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硬咽这声,愈听愈听。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住,只把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住。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当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初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最后见尤三姐提鸳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

    湘莲心中惶惑,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若屈处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俗,未为晚了。”

    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恕,只你未能信师,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人悔罪可怜,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再用一番治心功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吧!”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功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诫,二人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她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上许多眼泪。她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阴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汝。

    琼枝拗折肠俱断,哪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哪里找得解人呢。想了一会儿,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呢?”晴雯道:“她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若不为寻她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她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么快。”鸳鸯咳了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好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她老人家,这是哪里说起来呢?”晴雯道:“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哪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她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

    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二老爷又尽让着她,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要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她的。”晴雯道:“宝二爷呢?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涵养,好一阵子,反一阵子,她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怪惦记她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她总不跟宝玉说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

    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因在人前勉强忍着。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她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送到那里,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

    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侍候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这里又都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么赶碌呢?”

    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起也未可知。”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么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为什么你跟我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回家去,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啐。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么说的。”

    黛玉道:“她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哄哄的。凤丫头跟她们好,翻过脸就不认识,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呢?”秦氏道:“她哪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定还要受点小罪呢?”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座,尤二姐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

    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她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挤兑我么?我管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