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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什么话?”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座,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到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么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晴雯笑道:“我想起一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

    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她先掷见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她点子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鸳鸯道:“出手就是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金钏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三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

    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未定。晴雯、金钏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依旧恭贺。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吧。”黛玉也自心喜,却不好意思说得。她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席罢,秦氏先起告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她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哪里有看诗的分儿,一接过来连忙掖了起来,若叫她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那园子来,这两年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爷倒信她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据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哪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口吻,我虽不会作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常不这么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她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里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要切。只看陶源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徵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就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么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鸳鸯见她们谈诗插不上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作诗的人。”黛玉道:“她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她磨得够了。这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刺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

    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儿,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峭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桦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船沿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等到大家睡下,她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从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车令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她。”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

    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多了。”金钏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近她,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哪里说得着呢?”

    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不要搅她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她们听着,那琴曲是:

    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历渐兮,触我离忧。堂下有松兮,凤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弹到此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少时琴声又作,听她弹的是:

    云淡淡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瑶阶兮,岂若故纨。瞻徘回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她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前儿还作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的第三段是:

    搴桂为旗兮,纫蕙为兰。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长风飒飒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了她近日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

    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蒙蒙兮珠馆深。衰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住,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凄哽。晴雯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

    不知她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薛姨妈同居护爱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孙

    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曲。今儿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作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警幻道:“我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

    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遣香洞名产精制。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满,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吧。”

    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打开紫琼瓶,只取了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一同送上去。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

    警幻叹道:“贤妹说起妙玉,令人可叹,她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活,却因她持佛叛佛,又未免暴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污,难道她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等着罢咧。”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住。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黛玉道:“她那脾气本来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她回去。说是有事,警幻便失去了。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又留住她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她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作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又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又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

    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的。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又华那个主意据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定太太哪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了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拆变了给他们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干瞅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呢?”贾琏道:“要么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请她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她的话。”平儿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白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贾琏忙即走出,林子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

    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