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见王夫人来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刘姥姥、李纨姐妹、平儿、巧姐都上了迎面这支船,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带着书、莺儿等又另坐了一支,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刚撑动竹篙,船便离岸。忽听叭哒一声,一个人从船头上直摔下去,众人都吓昏了。
不知那人是谁?可曾掉下水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观园续宴待披图 太虚境赐婚惊抚表
话说王夫人和刘姥姥等从荇叶渚柳荫下上船,刘姥姥向来不常坐船的,站在船头只顾和王夫人说话,冷不防船一开动,立足不稳,就摔了一个跟头,幸亏平儿在她身旁,连忙将她拉住,没有掉下水去。王夫人问道:“姥姥摔着没有?”刘姥姥道:“没有什么,我那回踉着老太太走那石子路,还坐了两个屁股呢,这上头一站平怕啥哟。”巧姐拉刘姥姥进舱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乡下不坐船么?”刘姥姥道:“我们那里遇见发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这么大,只坐过两回呢。”
一会子有两对鸳鸯从船旁浮水过去,刘姥姥道:“你们城里也养着鸭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的,只怕是野鸭子呢?家鸭子哪里有这颜色。”李纨道:“这是鸳鸯,姥姥可记得老太太房里的金姑娘不叫鸳鸯么?”刘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错,听说她跟着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个行善一定要成菩萨的,她就当上龙女啦。”李纹、李绮只听她的话,暗中发笑。
那边船上,湘云拿过篙子要替驾娘们撑船,宝钗道:“你们看史妹妹在那里演荡湖船呢。”探春道:“云儿,你没有看见那边刘姥姥的笑话么,你掉了水里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们跟着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云笑道:“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几口也没什么,再不然做了捉月骑鲸的顾太白,我倒成了仙了。”驾娘们都道:“姑奶奶坐下吧,这可不是玩的。”
湘云方将篙放下,坐在船头,这两支船沿流撑去,碰着莲茎荷叶拉拉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都被惊飞。湘云指岸上一处院落道:“那不是蘅芜院么?”宝钗注目好久,方说道:“可不是么?这一油饰改了样儿,几乎认不出来了。”惜春道:“宝二嫂子,你为什么不搬了来?大家热闹点。”宝钗道:“我也有这个意思,这一向忙的顾不得啦。眼下秋凉且说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间的事了。”探春道:“你有了哥儿,还是住怡红院合适,那边房子宽绰,又有树荫、凉风。”
说着,眼前露出一带曲折竹桥,便知已到芦雪争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儿忙叫驾娘们将船靠住,大家下了船,从竹桥上走过,不断的嘎吱之声。刘姥姥道:“刚才那一摔,我倒不怕,听它嘎吱嘎吱的,可有点发怯,你们各处都修理了,为何不修这桥呢?”巧姐道:“姥姥别害怕,我来搀着你。”刘姥姥走得甚慢,到她过了桥,走进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内坐下。婆子们预先备下茶炉沏了茶送进。由丫环们依次了递了大家喝着。刘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这是亭子么?我瞧着还象一支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这里本来是仿着船式样盖的。”
李纹、李绮靠窗子站着,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们把窗子推开,在这里钓鱼才好呢。今儿可惜没带竿子。”湘云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来,真是天然的一个渔婆,只没有人可扮渔翁。”探春道:“二哥哥从前穿着那套蓑笠,大家都说象个渔翁,若把那一套给史妹妹穿上也还充得过呢。”
宝钗拉同湘云,各处闲着,忽指那边一块石头道:“你看那里不是咱们吃鹿肉的地方么?就在那石头上架着铁炉,大家烤着吃的。”二人触景生情,都想起宝玉来,各有各的伤感,却只默默无言。平儿一眼瞧见说道:“你们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湘云笑道:“我们还想着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贪好吃,把镯子丢了也不知道。”平儿听得也笑了。
探春走过来听见说道:“高兴的事一过去就找不回来,如今就给你们一块鹿肉,拿到这里烧着吃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此时惜春看着流水,正想她的禅理。王夫人坐在那里和刘姥姥,巧姐闲谈,忽看见芦苇外隐着一角卷篷,问道:“那边不是一个水阁么?”平儿回道:“那就是凹晶馆。”王夫人爱那篷下亮爽,便要到那边坐去。玉钏地道:“顺着岸边走过去,并没有多远,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过中秋赏月,我和鸳鸯姐姐下了山各处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见水里的月亮才有趣呢。”
当下王夫人便要从岸旁走去,平儿道:“这一带虽是平路但潮湿还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还是坐船去吧。”于是王夫人扶着玉钏儿上船,平儿跟去照料。这里众人都从岸旁穿着芦花,一路往凹晶馆去。刘姥姥走着笑道:“这走到咱芦塘里去了。”
李绮瞧见李纹素罗衣上落着一个红晴蜒,向前一扑,刚好捉住,拿在手里给李纨看。湘云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干树枝来,拿它做拐棍。探春笑道:“刚才要叫你扮渔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时到了凹晶馆,看那里字画陈设还都照旧,婆子们知道太太要逛园子,打扫得很洁净。
刚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着闲谈,刘姥姥道:“这里真是靠水临水,我们乡下卖年画也有画着大园子的,哪有这么好呢。”王夫人道:“这个到底是人工布置出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还要好哪。”刘姥姥道:“哪里有真山真水哟。除掉树木就是庄稼地,还有些土堆子,离我们村里七八十里地有几处皇上家的园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盖着,可惜那回被毛贼造反给烧了,是上家几次要修理都没有钱,不知道老皇上盖的时候用多少万银子呢?”李纨道:“姥姥,你去逛逛么?”刘姥姥道:“那园子如今还有官儿看着呢,哪里容乡下人进去。我是听人说的,他们说从前老皇上住着,五月节耍龙船,耍好了皇上见喜,大把的银于赏下来,那才热闹。我们村里娘娘会高跷中幡插,都赶到那里送给了皇上看。看上也照样赏银子,如今晚儿可没有了。”李纹问:“什么是高跷?什么是中幡?”刘姥姥又大说一阵,大家都听住。
湘云欲同宝钗、探春各自闲谈,湘云指着那栏干说道:“你这栏干的直棍,数到那边有多少根?不许数,只许一口说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湘云道:“错了,偏多着一根。那年中秋,我和平儿在这里联句,借她拈韵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韵。”宝钗道:“那年我刚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约好了中秋赏月倒住家里去过节,哪知道园子里生出许多闲事,怎么住得下去呢。”湘云道:“那回你们不在这里,只我同平儿倚栏联句。此刻咱们在这里,平儿又没有了,天下事真没有十全的。”宝钗听了,也相对叹息。
探春道:“你们只顾追想从前,诗社倒搁下不提了。大嫂子答应的荷花社也没有开成。此时芙蓉花快开啦,咱们补个芙蓉社吧。”宝钗道:“芙蓉花是细腻风光的,做诗题不如填词的好。”湘云正要接着说话,只听王夫人说道:“咱们散了吧,今儿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里看画,还有一段路吧,只可改天再去吧。”平儿问了王夫人,说是坐轿,忙即招呼小厮们把轿子抬来。王夫人便坐上轿子先出园去。这里众人又坐了一会儿也散了。
转眼中秋渐近,李纹、李绮已由李婶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没得在娘家住下,一时大观园中不免冷落。李纨、宝钗和平儿欲忙着结下帐目及应节琐务,每日都到议事厅上商料理。一日平儿从议事厅回房,丰儿迎着回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回来了。”一儿道:“二爷老远的打发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丰儿道:“他没有说起,奶奶要不要传上来问问?”平儿点点头。
歇了一会儿,丰儿同着兴儿进来,向平儿请安,呈上贾琏家信,平儿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此次到东边,知那些庄地已被环兄弟蒙混出脱,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一切数目俱已查明,家中无论如何抵押,务必赶紧拨汇七八千银子来,便可了事。只是环兄弟闻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则边地早寒,速将大毛皮衣捡出,交与兴儿带回为要。”
平儿将信看了,又问贾琏的起居近况,兴儿道:“二爷住在熟的银号时里,空的时候只喝酒,叫两个唱曲的唱唱,并没有别的,奶奶放心。”平儿笑道:“我不象从前奶奶要问这些事,只问二爷的身子好么?劝劝二爷不要多喝酒熬夜。”兴儿答应了,平儿又问那环三爷如今怎样逃到那里去了。兴儿道:“提起三爷来,简直不是从前在家里的样子,打扮得一身匪气,一出门就带着好些打手,都是蓝衣服紫裤子,头上还插着野鸡毛,一开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这个吓唬人,背地里勾结卫帮马贼,无恶不做。他的消息也灵,不等二爷到了那里,头几天就走了。我们冷眼看他还要捅大乱子呢。”见平儿无语,方慢慢退下。
平儿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哪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吹头呢!”
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他小的时候看得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
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浏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引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合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著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云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罔,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结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膏花貌,雾袂云裳。
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着天地氤氲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环,这情字也一日不减。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见那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迄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
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浆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妹,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见。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直诀,互相印证,又同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嘱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欲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
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直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青玉宝案,燃起逢莱宫的九光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