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有时坐马套的爬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各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使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上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
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谎,这是填着玩的,你看好不好?”贾兰哪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说了一大套。
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吗?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被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
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吧。”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倒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了。
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吗?”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初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练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练吗?教他怎么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叫你们大爷放了缺了!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
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遵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
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吗?我作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
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她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做老太太了,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贾政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练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各得力,一时未有管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见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棵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
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颗吗?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的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吗。”翠缕道:“那么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吗?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住了。”
说着,已走到院子里。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吧。”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出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吗?”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吧。”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吧,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
二人笑着进了屋坐下。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吗?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回头找大嫂子去吧。”湘云道:“别找她,刚才入画从她那里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整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涔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花送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吧?”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哪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吧。”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她,还是那个样吗?”宝钗道:“她如今绝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她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她尖刻,有的说她脾气乖僻,哪里是她的本性呢?”
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
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光瞧那上头的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她,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她。”
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她去。她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吗?”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住。到那时候再说吧。”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作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归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
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妇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座。坐至半席,王夫人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天,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吗?”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吧。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以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作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春临别花具黯淡,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芳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病。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吗?”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淑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