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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得力的,目无不允。

    宝玉一早起来,至贾母处打个照面,便驾云下至尘世,一直至水月庵。那庵里仍是老尼静虚住持,近来又老又聋,只靠着香钱度日。宝玉见了她,问了半天,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又至邻近各住家访问,方知芳官和藕官誓死不肯还俗,先只跟着静虚,后来静虚太老了,不能管事,庵中时常有痞棍窥探,不得已另搬在白莲庵,跟着老尼圆智,也只在水月庵左近,相距半里内外。

    那里另有一个小尼姑,便是怡红院的四儿。那年被王夫人撵了出来,由她妈领回去择配。四儿只恋着宝玉,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又拼命要去出家。她妈没法,因素与圆智相熟,便送四儿至白莲庵,恰好和芳官、藕官同住,闲时念些经卷。

    那天忽听有人打门,芳官出去一看,乃是一个白须道士,指名说是来找芳官,芳官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做什么?”那道士道:“我是她的亲哥哥,来接她家去的。”芳官道:“她没有亲弟兄,哪里来的家呢?”道士道:“不但是亲弟兄,我和她还是双生的,你不是她何必替她多话。”芳官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道士道:“你怎么知道她不认我?”

    芳官听他言语支离,回身便要进去,道士一把拉住她,转眼间现出本相,却是宝玉。芳官见了大惊,只疑是妖精变的,心里七上八下。宝玉笑道:“你可记得那回在怡红院喝醉的?睡在我的身旁,我要给你画上一脸黑墨,她们还说像两个双胞弟兄呢?”芳官方才信了,拉着宝玉大哭。

    宝玉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快跟我走吧。”芳官道:“跟你到哪里去?太太把我撵了,还肯要我么?”宝玉道:“你只快走罢,这些事都有我呢。”芳官道:“要去还得带上藕官和四儿,她二人跟我约好了,死活在一块儿,怎好撇下她们呢?”宝玉道:“你去叫她们,我在前边柳树底下等你。”

    芳官进去,不多时便和藕官、四儿出来,会着宝玉一路跟着走。过了好些地方,忽见前面一片大河,芳官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走呢?”宝玉推了她们一把,三个人只觉站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河去,一时吓昏了。宝玉已在那边岸上招手,道:“你们只管走过来吧。”

    芳官等踏水过去,只如平地。跟随宝玉一直走去,便看见前面一座牌坊,那些楼台宫殿都与人世不同。迎头遇见晴雯、麝月,瞅着他们笑道:“接了一个,来了三个,到底二爷的法力不小。”芳官忙上前拉住晴雯道:“姐姐你如何也在这里?”

    晴雯摸着她的光头,笑道:“二爷没做成和尚,你们倒都成了尼姑,叫人瞧着怪好笑的。”藕官、四儿也都上前见过,不免一番叨絮。宝玉道:“什么话到家里不好说,别磨赠了。快走吧。”一时进了赤霞宫。麝月道:“二爷带了她们去见老太太么?”宝玉道:“你带她们到后院去,先见见奶奶。”

    芳官不知奶奶是谁,偷问麝月,方知是黛玉。又偷问道:“她们都说二爷娶了宝姑娘,怎么倒是林姑娘呢?”麝月道:“别多话了,那是家里的,这是这里的。”正说着,碰着凤姐走出来,瞧见了三个尼姑,笑道:“这里一概不开发香钱,你们来干什么?”

    及至近前,方认出是芳官诸人,又笑道:“宝兄弟,人说狗揽八难屎,真是有的。屋里现放着一群美人儿,连这几个秃光光的也放不下。”宝玉笑道:“凤姐姐,你往哪里去?”凤姐道:“我去瞧瞧三姨儿,这两天不大舒服哪。”宝玉别了凤姐,自往贾母处。

    迎春正在那里,见了宝玉道:“我刚才到你们里头,林妹妹说你一早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哟?”宝玉道:“也没什么事,我闷得慌,出去散散。倒听见一桩新闻二姐夫因为放债被人告发,交了刑部了,也算替二姐姐出出气。”迎春道:“这话是真的么?”宝玉道:“若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咒他?”迎春登时呆了,泪如雨下。贾母道:“迎丫头,你太傻了,人家怎么待你的,难道还有夫妇之情么?”

    迎春哽咽道:“情字是说不上,我只怨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鸳鸯道:“二姑娘,你只管放心,老爷是记恩不记怨的,一定会替他营救。二姑爷这样人,让他稍吃点苦也是好的。若不然,阳间国法逃过了,那阴律也是逃不过的。”

    歇一会儿,黛玉出来,把迎春拉在一边,劝解了许多话,方慢慢的将眼泪止住。到底引起心疼旧病,那天便没得陪贾母斗牌。好在有凤姐、尤二姐、鸳鸯再把香菱请来,也勉强够手啦。那晚宝玉回至内室,晴雯、紫鹃正替黛玉卸妆。

    黛玉含笑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倒学了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把她们都弄来了。”宝玉笑道:“那藕官得算在你的帐上,带来了服侍你的。”黛玉道:“四儿呢?又有什么说的?”宝玉道:“她死活跟着芳官,也是没法。”晴雯道:“奶奶不知道,她跟二爷同生日,说同生日的便是。”宝玉不等晴雯说完。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黛玉瞧见那急样子,不禁发笑。紫鹃道:“我记得怡红院里,二爷心爱的还有个春燕呢。”宝玉道:“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把她们都放了出来,未必是真心吧。”黛玉笑道:“我不料你倒像金店里出身,专会掂斤播两的。”

    一时卸妆完了,黛玉瞧着宝玉道:“你还不到那屋和她们说说话去。”宝玉不答,把晴雯紫鹃推出去,便把房门扣了。从此芳官、藕官和四儿也在那西屋里同住。黛玉命她们先改了装,等头发养齐了,方带上去叩见贾母。只说宝玉因为这里没有会唱的,找她们来编些新戏,排好了还要请老祖宗听戏呢。贾母听了,倒很高兴。宝见见四美既备,又是三女成粲,自是心满意足。

    那芳官不但会唱戏,还会想出种种花招引他玩耍。更添了许多热闹。只因住房迫窄。忙着要添盖园子,就着赤霞宫旁面空地相度形势,悉心营构。只那一张图样,几次和黛玉商量,改了又改,方才定稿。一切门窗已断,也是自己想出样子。又参照北宋的营造法,教晴雯、紫鹃等仔细描出,交工匠们去做。各处座落,彼此不同,无不精致。有时还要寻贾珠、湘莲、秦钟大家参酌。可喜那鬼斧神工,固然巧妙,却更神速,只消一两个月工夫,便已略具规模。

    一日宝玉从园内监视工程回来,见书案上有一封书信,是林如海由临淮专人送来的。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愚奉调天曹,陈情乞假,许至太虚幻境暂聚。希预置行馆,俾安行李。并代告小女禀重闱。”还写着上下款,是宝甥青睐如海手书。宝玉见了大喜,即持信给黛玉看了,商量在何处安置行馆。黛玉道:“现放着绛珠宫,又宽敞又幽雅,离这里又近,还要哪里找去呢?”宝玉笑道:“我真是喜欢糊涂了,眼面前就没想到。”当下便拿信上回了贾母。

    贾母也喜出望外,说道:“我到了丰都,老一辈的姑奶奶没有一个见着的。只同他们通过信,盼望着见见,叫没有机会。这才算盼到了。”问知行馆设在绛珠宫,甚为合意,宝玉下来,便和黛玉带了紫鹃、晴雯,到那里细看一遍,把正厦东间预备做姑老爷卧房,西间给姑太太住。还有丫头婆子们的下房,带来家人们的住处都亲自看了,该添置的便赶紧预备起来。

    刚刚布置就绪,如海夫妇便已来到。那天警幻打发人先来通知,黛玉回了贾母,便和迎春、凤姐赶至绛珠宫等候。贾珠、宝玉却走到牌坊外迎接,遇着警幻,立谈数语,只见远远的许多旗仗,引着两顶大轿,轿后又有许多随从,都向此路而来。到了跟前,警幻同珠、宝二人上前相迎。

    林公忙命住轿,先和贾珠、宝玉见了,又和警幻周旋一番。说道:“小女在此,多承照应。”警幻不免谦谢。大家劝林公上轿,林公不肯。只同贾珠、宝玉携手步行。贾夫人也要下轿,警幻连忙拦住,就轿前说了几句话,慢慢走着,已到了绛珠宫。宝玉邀林公先至正殿稍坐,林公先问了贾母的安,又问荣宁两府近来有无消息,以及赦老、政老的近状,宝玉一一答对。

    林公又向贾珠道:“贤侄为我在此勾留多时,深情可感。”贾珠道:“此番久住,也为老太太和宝兄弟再三不放我去。正好等姑爹在这里见见。”林公又问:“司文院里还有何人?”贾珠大致说了,不免引起林公的牢骚,说道:“我生前叨居词苑兰台,都在清班之列。后来出任巡盐,也还是个客官,不料到冥间,倒做了风尘俗吏,终日劳刑案牍,目下便转到天曹,料不过曹司之职。看着你们,也如人间翰苑了。”贾珠道:“我们司文院也等于闲散,别说宝兄弟才进去,就是侄儿在那里好几年,也何曾做过上篇进奉文字?只不过多读些上清之书,常听些先辈名人的言论,放自己不无益处。”

    林公又向宝玉要那篇清虚殿记的稿子,宝玉忙打发人往赤霞宫去取。少时取到,呈与林公细看了。说道:“这篇文章真是沉博艳丽,怪不得风传一时。依我看八股果真做通了,再做别的文章没有不好的。只看你人间天上,两得高魁,就是明效大验,所以黛儿小的时候我也选几篇好八股给她读,她们女孩子哪用着这个,无非教她懂些文法罢了。”

    宝玉心想,这位老丈人又要谈八股了,这怎可怎么对付?幸喜林公没说下去,又谈了些别的话,那时黛玉和迎春、凤姐已将贾夫人接进内室,又让警幻一同进去,黛玉拜见了贾夫人,拉住衣裳不禁落泪。贾夫人也泪落不止。凤姐道:“林妹妹真爱哭,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来了,姑老爷又升了官,这正该喜欢才是,哭得什么劲呢?也让姑太太和仙姑说说话儿哟。”黛玉忙将泪掩住。

    贾夫人才和警幻相见,先说些托庇感激的话。又说起那回到临淮去,诸多简慢。警幻道:“我们打搅了那么多天,还看了许多热闹,夫人也太客气了。”贾夫人又和凤姐、迎春接谈,问到迎春家事,不免触起她的伤心,眼泪直绕眼圈儿转。凤姐道:“姑太太别问了,二姑爷若好,我们姑娘还会到这里来么?”贾夫人道:“年轻的姑娘心太窄,小夫小妻的吵吵闹闹,好三天坏两天都是有的,那算什么。”

    凤姐笑道:“可不是那么说。我们二姑爷的性情和人个别,不但对待姑娘,就连丈人丈母也不认的。如今又犯了事,押在刑部监里了。”贾夫人道:“盼望着罪名轻点,借此略为警戒警戒。也许就变好了。可惜那回在临淮没有说起,若是在任上和地府里王爷说说,把二姑爷传了去,吓唬吓唬他,早就变了过来,哪会有这回事呢?”

    警幻道:“这都是数定的,事前谁也不会知道。”黛玉道:“管他呢,横竖二姐姐既已来了,哪能再回去。由他自做自受吧。”凤姐道:“老太太只怕还要来哪,刚才吩咐预备轿子了。”贾夫人道:“凤姑娘,劳你的驾,先回去拦住她老人家,说我歇一会儿就过来的。”凤姐答应着先去了。

    一时贾珠、宝玉进来,向贾夫人请安。贾夫人见了贾珠道:“珠阿哥,敢则你早天到上了。老太太不放心,几次打发人到我们那里去问,说是被你姑爹留下,不知哪里来的话。”贾珠将如何到天曹复位,以及与宝玉相见,率先来此都说了。贾夫人道:“你在世虽短,还有个好儿子替你争气。你姑爹白操心了一辈子,也没留下一点根芽,真不值得。”贾珠见贾夫人伤感,又劝慰一番,便先退下,自去陪林公。

    这里贾夫人拉着宝玉,问了许多天宫地府的情形。又细问贾府近来情况,说得甚为亲热。警幻笑道:“俗语说丈母娘疼女婿,真不错的。夫人刚才还要伤感,这么一对好姑娘、好女婿还抵不过一个哥儿么?”说得贾夫人也笑了。又说了一回话,警幻告辞自去。贾夫人便同黛玉、迎春往赤霞宫去见贾母。

    刚走到院子里,贾母扶着鸳鸯已迎了出来。一见贾夫人,便眼泪成串的滴下,说道:“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贾夫人也要哭,勉强忍住。凤姐道:“老太太让姑妈屋里坐吧。”大家进屋,贾夫人先拜见了,然后就坐。贾母问了许多话,又谈到从前抄家动产,一生没见过这些事,想不到老年还免不了,又是一番伤感。随后宝玉陪着林公过来,拜见了贾母。

    贾母对林公打量一回道:“姑老爷这一向做外官,到底辛苦,比先老了好些。”宝玉道:“老太太自从姑爹放了外任,就没见着,这是多少年了,我们瞧着比那回在临淮见面还更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