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
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来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孟子》,我妈妈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
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爹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住。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儿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儿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校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象跟二爷那样喇糊。”
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哪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侯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
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合族闻之,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
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吧。”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
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象他兰哥哥,功名顺遂吧!”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
又稍坐一会儿,便向代儒告辞先回,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贵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珩、贾班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荔、贾尉、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资质玩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管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了。他们看蕙意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是又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吧,以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象是念书的孩子。”贾蕙答应了。
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吧。”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
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玉钗道:“我约她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她吧。”那天便采些窖里新供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她,问她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她尝个新鲜吧。”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宝钗问:“她三姑奶奶都好吗?”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她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她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她,教给她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
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药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她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倒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鸡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
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她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
探春道:“你想得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哪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吧。”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探春哪里肯放,又留她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之年份,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衔。
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历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公羊、骚体七体,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与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钜公功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乎、循着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
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繁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这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畦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儿,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中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的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适。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她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
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制。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刑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