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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钦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场。回到家中贾政要那槁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岩字写作颜字,是个贴体,要算小小毛病。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

    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狄闱腾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斯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出的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平时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曰,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

    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到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到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滤,半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

    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个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角里钻。那还有完吗?”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的一个新来的门客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

    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候拜会二位老爷。”

    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喧套话,锦乡候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廉逊,然后锦乡候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临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候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与辞而去。

    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候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了小厮一并带去。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候进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便派家人下了马,投进贴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候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贴等候,便引锦乡候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

    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政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箭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候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交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有空进城,倒叫太世交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候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情形,世台之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

    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便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候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的是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长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

    锦乡候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候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贾兰道:“我们此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此屋里混么?”锦乡候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

    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了什么呢?”锦乡候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候蓄奸已久,想借些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是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贴经墨之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较好。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候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不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之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许不至改动。”又坐了一会儿,锦乡候见日影趋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住,探春道:“二嫂子,你往哪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她,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地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

    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尽,偶色发花,哪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净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哥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

    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处头卖的莲花灯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别做些细巧的,看谁做手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

    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她们也是喜欢玩了,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拢翠庵去知会她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蕊,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

    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地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脏了,那个说你这瓣太圆了,倒象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搂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拢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的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花棚底下。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香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