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要一直保护她,也许,她并不需要他的一直保护,总有一天她身边会出现真正守护她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难得在初夏的傍晚时分有这样微凉的风,让他心中的沉郁慢慢淡了,接着他听到前面的矮树丛里传来衣物拂动枝叶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两个贴近的身影。
纪廷见怪不怪,校园后山这样的情侣比比皆是,本想走开一点,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有段时间,他经常跟止安一起,专门以恶作剧地破坏别人的好事为乐,不由觉得有点好笑。玩心顿起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发现那两个人居然都穿着附中校服……其中一个的背影他说不出的熟悉。
纪廷后来想,自己当时究竟看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更久。风吹过,将他身边的树枝刮到他的脸上,微微的疼,比他想象中还要疼。然而这样的疼让他清醒,眼前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妹妹,他有权利、有义务去打断他们。
他轻咳了一声,如愿地看到相拥的两人分离开来。
止安半个身子还靠在陈朗的身上,她脸上没有半点被抓包的紧张和羞怯,微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纪廷。
她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这么巧,纪廷,你也到这里散步。”陈朗脸上有没散去的红潮,但还是扬起下巴跟纪廷打了个招呼,
“本来打扰到你们,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你的手能不能从我妹妹的身上放下来。”纪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在想,也许刘季林是对的,陈朗真是一个让人憎恶的人,此刻要是自己能成为刘季林该多好,那样的话,就可以拥有足够多恶毒的词汇,全部无所顾忌地用到前面这个人身上。
“妹妹?”陈朗似笑非笑的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止安。
止安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离开了陈朗的身上,对纪廷说:“怎么样呢,纪廷哥哥?”
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此刻她微微歪着头看他,巧笑倩兮,让纪廷有刹那的恍惚,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称谓,是否是自己多少次曾经期待过的?
“那么说,你这个哥哥是特意到这里来关心妹妹的?”陈朗对着纪廷笑。
纪廷态度依旧温和,声音却冰凉,“只怕陈副院长也会偶尔到这里散散步,顺便关心一下陈公子。”
陈朗嗤笑,“拿我老爸来吓我?”然而神情里不是没有犹豫的。
“你先回去吧,我要的那支颜料记得要拿给我。”止安看着陈朗笑。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陈朗也没有坚持,“那好吧,到时我去找你。”走过纪廷身边的时候,他说了声“借过”,纪廷朝他微微一笑,身体却不动分毫,两个男孩擦身而过,肩膀撞得生疼。
陈朗走远后,纪廷再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止安,他更想听她怎么说。止安却一把抓起自己先前扔在草地上的书包,塞到纪廷手里,“走吧。”她若无其事地拽了他一把,径自走在前头。
纪廷把她的书包背在肩上,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他说道:“止安,你不觉得你应该跟我说说刚才的事情吗?”
她骤然止步转身,纪廷避之不及,两人迎面撞上,他怕她摔倒,伸手扶住她的腰,她很瘦,腰肢纤细得让他觉得自己可以一把环握。止安近距离地抬头直直看着他,那双眼睛让他战栗,他触电般弹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还是贴近着他,带着挑衅的神情,“需要我描述细节吗?”
他咬着自己的下唇,一只手紧紧背在身后,不准自己躲避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他给出了一个连止安都感到意外的答案。
他说:“嗯,需要!”
她应该知道,他其实从小就是个受不了激的孩子,尤其是她激他。
止安笑了,很多人爱她嘴角的似有还无的笑意,但纪廷喜欢她现在的笑容,像个无邪的孩子。
“具体的细节就是……我问他借一支颜料,其实画画挺有意思的,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她看着他说道。
纪廷带点自嘲,“我又不是傻瓜,借颜料需要抱成那样吗?”
“这样有什么不对?”她貌似认真地问。
“你才几岁?你知道那些男生心里在想什么吗?”
“可我喜欢有人抱着我,我需要有人爱我。”
“很多人都爱你,但是不一定需要这种表达形式。”纪廷苦口婆心。
“谁,还有谁?”她一反常态地追问。
“什么谁?”纪廷一时不解。
止安扬起嘴角:“你说很多人爱我,很多人是谁,谁爱我?你说呀!”
纪廷低下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心中乱极了,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背在身后的手心黏黏的,他动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攥得那么紧。
他往后退了一步,跟她拉开几寸距离,“至少止怡爱你。”
止安又开始微眯着眼睛,深深地打量他。
他偏开头去。
“别人爱你是一回事,女孩子,更要懂得自爱,很多事情你可以留到以后再做,比如说跟陈朗,他也不是不好,但是你年纪太小。”
“废话!”她又上前一步。
“可能你不在乎被顾伯伯他们知道,但是假如他们真的知道了,你不会比现在快活。”纪廷假装感觉不到她的靠近。
“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事实,我不会添油加醋。”
“是吗?”止安的语调诡异地扬起,然后他感觉自己背在身后的手被飞快地抓住,落在一处柔软的地方上,那里有温暖的起伏。
她的动作太快,他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但是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或者那狂烈得要挣出躯体的心跳声是源于他自己?扑通扑通……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个节奏,那震动太过于强烈,以致后来他回想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只记得在一片空白之中,震耳欲聋的心跳,还有手心津津的汗湿。
“别管我的事情,否则我也会告诉纪叔叔我这个事实,同样,我也不会添油加醋。”
纪廷当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看到的事实”,止安成功地把那个午后变成了他的秘密,一个自己也不敢翻出来的秘密,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手无力地张开,再空虚地回握,无限怅然,他怕自己总有一天连那片刻的温度都遗忘。
就在这样的怅然中,纪廷结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他顶着这镇定无比的面孔走进高考的考场,老师都说他心理素质稳定,没有人知道这样的镇定下,他心乱如麻。他就像台考试的机器,那些题型和公式在记忆中本能一般,套进去,就写出来。完成试卷后的时间,他安静地坐在桌位上,眼睛看着试卷,可耳边只有那天的心跳声,她贴近他,固执地追问:谁爱我,有谁爱我……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虽不如他父母预想中那么优异,但也过了当年重点线三十多分,他按父母所愿将g大列为自己的志愿,但是并没有填报物理系。
招生办的主任亲自找到纪培文,商量是不是应该通过某种途径进行一下修正,纪培文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句,“算了,由得他去吧。”然后他连续几晚都很难入睡,在床上长吁短叹,连妻子徐淑云也连带失眠。他不明白,儿子明明继承了自己在物理方面的天分,从小到大,这门课程都出奇的优秀,也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不喜欢这个专业,可偏偏高考分数一出来,唯独物理这一门成绩刚过标准分,而他的志愿天马行空,却单单不填物理系。
在招生办的人找到他之前,他其实也跟纪廷面对面地谈过,他问纪廷,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如果有的话可以对父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当儿戏。纪廷只说自己什么想法都没有。纪培文又问,如果爸爸希望你念物理呢。他便回答说,如果他的志愿被修改了,那倒也无所谓,不过是复读罢了,明年他还得这么填。
纪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跟你争辩,尤其是长辈,如果你坚持,他只是拒绝配合。他性格中有一种柔而韧的东西,并不强势,但坚持起来也让人无可奈何。
“学医?以前他不是说过最讨厌这样血腥的职业吗?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以后想从医?”纪培文问妻子。
“从来没有。”徐淑云摇头,“唉,好在我们学校的医学院虽然比不上你们系,但是也不坏,别把孩子逼急了。”
事已至此,除了无奈应允,纪培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这样,纪廷成为g大医学院的新鲜人,从高中到大学,对于他来说区别只在于从附中的校区换到了医学院在东校区的两栋小楼。
期间,止怡和止安也顺利地初中毕业,止安中考成绩不错,她报了五中,也顺利被录取了,可以预感离家住校的她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止怡则没有考好,她的分数距离附中高中部录取
分数线还差了十来分,不过因为是教工子弟,升上高中也没有问题。
大学开学之前,纪廷见过陈朗一次,那时他已经听说陈朗考上东部的一所重点院校,狭路相逢,两人还是简单地打了招呼。
“恭喜你考上好的学校。”纪廷对他说。
陈朗无所谓地笑笑,“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高分考到g大,如愿地留在这里,倒也不错。”
纪廷恍若未闻,在陈朗从他身边走过之际,才问道:“你去了那边,止安怎么说?”他知道,止安跟陈朗关系一直都相当亲密,两人经常背着画具走在一起。她说她需要人爱她,她当然会希望陈朗在她身边。
“止安?”陈朗露出他招牌式的略带嘲讽的笑容,“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因为她谁都不需要。”
在纪廷出神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你也不是特别的,纪廷哥哥。”
陈朗离开了很久,纪廷还呆在原来的地方,他想起了止安小时候的恶作剧,她总是抢过别人最喜欢的玩具,然后弃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也许长大了之后的她也只是把玩具换了一种,别的都没有不同。他又怎么会是特别的,她只是喜欢这样的游戏,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完美的游戏对象,所以她对他总是那样是不冷不热,就连她报了五中,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自问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他的世界太苍白寡淡,永远也跟不上她的精彩,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做一个玩具。
止安的世界里好像随着陈朗的离去便完全抹掉了这个人的存在,她身边随时都不缺人填补这个空白。但陈朗走了,她从他身上开始的一个喜好却延续了下来,信手涂鸦成了她最喜欢的一件事情。父母见她多了时间用在画画上,自然便少了闯祸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向来疼爱她的纪培文更是重金给她配齐了一整套画具画材。她上高一开始就住校,周末才回家,有时周末也不一定回来,如果回来必定背着她的那套装备,于是纪培文便跟老友商量,老让她这么自己信手地画也没个章法,难得她喜欢,不如正经在学校里请个艺术学院的讲师辅导一下。顾维桢跟汪帆商量了一番,也就同意了。他们托人找到了艺术系一个教现代美术的老教授,每个周末辅导止安一天,止安这一次也没有异议,每周都乖乖回来,她很少这样长久地专注于一件事情,连她的父母也终于相信她是真的喜欢画画。
如此这番的辅导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后那名老教授无奈地找到了顾维桢,开口句话便是:“老顾,我看这个辅导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令千金还是另请高明。”顾维桢虽有心理准备,然而还是吃了一惊,忙问缘故,原来这老教授坚持从理论教起,旨在让她打好基础,至少培养具有一定素养的审美意识,谁知一来二往,止安对他的那一套理论表现出极大的不屑,某次两人观点相左,老教授自然固执己见,她不耐之下张口便说:“你那套都是放屁!”老人家教授学生无数,何尝见过如此狂妄的学生,所以一怒之下当即自辞西席。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顾维桢也自觉没有颜面再作挽留,只得再三致歉,回去之后怒其不争地将止安狠狠斥责了一顿,止安毫无悔改之色,只冷笑道:“我说他那套是放屁,一句假话也没有,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反倒拿不出一件让我心服口服的作品。”
顾维桢气得不行,直骂她小小年纪如此狷狂,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她还是不怕死地一句话顶回来,“那老家伙未必年纪跟水平成正比,满脑迂腐,一把年纪都是白活。”
眼看顾维桢扬起的手就要落下,一直没有说话的止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