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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与己无关的一场游戏。

    当手里的牌落下,而拍卖师叫出34万时,纪廷已经什么都不去考虑。他出身书香世家,没有为柴米发愁过,工作之后也收入颇丰,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有钱人,跟在座的人相比更是贻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画——他必须得到它。

    37万5的时候,那名男子也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继续扬手,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到那男子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那男子再次转头,这一次眼神里已带了诧异,接着便坐在原处,再没有了动静。

    “37万5一次,37万5两次,37万5三次,恭喜这位先生获得了顾止安小姐的这幅《我的晨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纪廷微微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待到他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到后方签订了《拍卖成交确认书》之后,灯火辉煌的拍卖现场,一切还在继续,止安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您的手续已经办妥,标的物的价款和手续费麻烦您在七日内汇入指定账户,相关票据和您拍下的标的物我们在结算完毕亲自给您送去。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知道,这幅画的作者——顾止安,她现在在哪里?”

    “顾小姐?她刚才已经离开了。”

    纪廷出了酒店大门,才知道外面雨下得那样大,明明是午后,滂沱的大雨让天地都凄迷,他站在大厅前的出口处,已经有水滴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殷勤的服务生为他撑了伞,“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为您叫车。”他是要离开,可是应该往哪里去?

    “谢谢。”他朝年轻的服务生微笑,然后走了出去,撑着伞的服务生一下子没有赶上他,他身上几乎是瞬间全湿透了。一辆银灰色的

    跑车从他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激起的水花飞溅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辆车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然后完全被吞噬在雨里。

    他站在雨里,一直没有动弹,雨水把他的视线都模糊,所以他可以无视身边的车辆行人经过时无异于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他只等待着一个方向,尽管那里除了连天接地的雨水什么也没有。

    当那点银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后再次停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始相信那是幻觉。车窗摇下,里面的人隔着雨水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洁净、光华内敛的模样,连她也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下淌水,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干净澄澈。就在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这双眼睛还近在咫尺俯视着她,她还记得那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曾轻轻的刷过她的面颊,痒痒的,带着他呼吸的温度。

    当时的他说:“岛屿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过。

    “你听说过亚特兰提斯吧,止安。远古时代最大的岛屿,一天一夜之间神秘地沉没在大西洋深处。它在海底几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远不会变成海水。”

    “这没有意义。”

    她送他到达下榻的酒店,“回去,继续做个好孩子。对了,把你的账号给我,那幅画的钱我稍后会汇到你的户头。”

    他没有告诉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画我是不会还给你的,《我的晨曦》,那个记忆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止安无限讥讽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原来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纪廷少见的尖锐。

    “下车。”她不顾车外大雨滂沱,倾过身去推开车门。

    纪廷忍耐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她莫名地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滚下车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任她蛮横地推搡,然后在她一个无力的时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旧湿得厉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湿意迅速地传递给她,就像他们所有的记忆,潮湿的,黏稠的,纠缠的。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在交贴着的两人中间震动,他摸索着接起,电话那头刘季林的声音无比疲惫,“止怡又进了

    医院,她已经一连几天咽不下东西了,喂了进去,又吐了出来。”

    “你知道,我帮不了她。”

    “谁都帮不了她。”

    他挂了电话,掩不住难过。止安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重重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点头,不想骗她,“她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更是越来越虚弱,如果她不肯放过自己,谁也没有办法。”他的话音落下,感觉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从来没有主动握住过他。

    “我知道亚特兰提斯,至今没有人可以证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没了,还不如永远融到海水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开她的手,冷笑,“谁都没有权利安排我应该怎样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双手置于方向盘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后,她听见他开启车门的声音。

    在他离开之前,她说:“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回到止怡住进的医院是次日的下午,这也是纪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十八岁离家后,她没有回到过家乡,也没有见到过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试着抓紧她另一只手,却被她无比冷静地拿开,疏离,这就是一路上她给他的唯一表情。

    “我想我一个人跟她待会。”止安说。

    房里除了床上吊着点滴的止怡之外再无旁人,不知道为什么,止安也觉得松了口气,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止怡的身边,看着床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是九年前道别的那个深夜,止安眼里的止怡都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让她心惊,她双眼紧闭,枯瘦蜡黄得面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该绽放却忽然凋谢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张枯萎的容颜,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让她如坠冰窖,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她面前这样离开?就连曾经给过她唯一亲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轻轻碰触止怡枯瘦而插满了管子的手背,飞快地缩了回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边的白色床单。没有人做声,病房里只剩下止怡轻浅到微不可闻的呼吸。

    止怡还是醒了过来。

    她们不是一母所生,可是多少年以来,她们一直把对方看做血肉相连的最亲的人,那种感应宛若与生俱来。

    “谁?”止怡虚弱地问。

    止安没有回答。

    “止安,是你吗?”止怡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又梦见你了。你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冰凉的水滴打在止怡的手上,她闭上眼,片刻之后再睁开,一只手本能地摸索着,轻轻一动便触碰到另一只手。

    止怡骤然抓紧那只手,泪水从她枯竭了一般的眼角渗了出来,两人俱无言语,最后,止怡的无声的呜咽渐成抽泣,她仿佛听到止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还是找到你了。”止怡牵了牵唇角,似乎想绽出一个笑容,终究没有成功。她说完这句,察觉到握住的手往后一缩,立刻反手抓紧。

    “止安,你别走。”病了一阵的止怡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力气。“止安,不管我们是不是孪生的姐妹,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从小你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总盼望着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一点,你离开了多少年,我就牵挂了多少年。如果说我不爱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刚才那一刻,我竟然希望我只是在梦中见到你。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放心,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你没事,我就走。”这是止安在病房里说的句话。

    止怡在枕上轻轻摇头,“没用,止安。你以为你走了,他就会留下?他不会的。何况即使他人留下了,心会跟着你去的。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没有见他开心笑过。我们是亲姐妹,一起长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胆子大,什么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时候,你什么都喜欢跟我争,妈妈给我买棒棒糖,也给了你一支,可你偏不要,非要我这一支,上了小学,爸爸给我们每人一个书包,我的是红色,你的是蓝色,你明明最讨厌红色,却一定要跟我换,我都依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

    “是,你什么都依我,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才可以说不争。我换得了你的书包,抢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抢不到你最让我羡慕的东西,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不爱我,就算我什么都比你好,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爱我。”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明明只是想回来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几句话,就轻易触到了她藏在心里最疼的地方。

    “你有纪廷这样爱你。我最渴望拥有的东西,你唾手可得。你一不如意,就可以远走高飞,我呢?你试过永远在黑暗中的感觉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再美好的东西都是没有色彩没有温度的,那种绝望你试过吗!没有是吧,你的天地太广阔了,可以活得无比精彩,你没有他只是遗憾,可是我没有他,就是最后一点期盼也没有了。你为什么要回来,顾止安?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你!”

    止怡哭出声来,她是个天性善良的人,这是她从没有想过会诉之于口的话,然而每日每夜,这些怨憋在她心中,煎熬着她,现在,她终于哭喊着对她的妹妹说,我恨不得世界上没有你。话说完了,她的泪也干了,竟然有了种解脱的错觉,她从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轻松。

    良久,止安一言未发,仿佛与四周沉默的空气融为了一体。

    “我没有跟你争过他!”止安终于将手从止怡掌心挣脱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疲累。“只要你们愿意,完全可以白头到老,只不过人不是物件,我不能替他做决定。”

    “止安,别那么笃定,我要的不是你的‘让’,你也了解纪廷,就算你有心跟他一起走,他未必抛得下一切跟你离开。”感觉到止安一闪而过的黯然,止怡忽然笑了,“不如我们打个赌。”

    ……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凌乱而细碎的交谈声,片刻之后,汪帆和顾维桢推门走了进来,纪廷尾随而入,只看到泪痕半干的止怡和表情莫测的止安。

    “止安,你回来了?你们究竟怎么了。”乍然见到久别的小女儿,顾维桢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有喜悦,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太多的尴尬,还有此刻的惊讶。

    止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擦身而过。快步走到止怡床前的汪帆看到泣不成声的止怡,爱女心切的她顿时咬牙叫住了已走到门边的人,“顾止安,你究竟想怎么样才放过他们?”

    止安的手抓紧门把,吸了口气,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说对了,我凭什么放过他们。”

    汪帆气得脸色瞬白,“你可以恨我们,止怡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已经害得她看不见了,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止安看着沉默的顾维桢,这一切多么荒谬。“我就是恨你们,那又怎么样?”

    “你恨我们?我们好歹也养大了你,你的生母呢,她连看都不看你!你现在是年轻,不过是仗着漂亮,男人都围着你转,可是别得意得太早,汪茗当年也跟你一样,最后呢,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汪帆拥着止怡,对止安说完又转向纪廷,“你就糊涂吧,病床上的这个人,是小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照顾的,这也就罢了,现在你竟然为了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连爸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你爸气得高血压复发,你妈就天天在家哭,有本事你就跟着她去吧,看看落得个什么下场?”

    止安用力地拉门,次连门把都忘了旋开,她对着怔怔的纪廷说:“她说得有道理,也好,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别再糊涂,留下来好好地过你的日子,要么你丢开所有的这些跟我走,从此再也别回来,看看你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不等他回答,独自一个人匆匆奔下楼,走出

    医院大门的时候,止安抬头望着天空,害怕自己会流泪。

    太阳快要下山了,又是一个黄昏,黄昏的后面是漫长的黑夜。她等待的那个人也许会追上来,也许不会。

    止安停下脚步,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落日也是这样的圆,午睡后从梦中惊醒的女孩一个人蹲在她的秘密角落里,流着泪看着黑夜慢慢地袭来,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