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不对吗。”杨州拧着眉,象牙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变成近乎透明的冷白,他眉眼含霜,冷漠中依稀藏着深情,蓦地让陈坚联想起神话故事里长居雪山的神祗。他高高在上、心怀慈悲、干净圣洁,陈坚却总有冲动,想把他拖下红尘打滚。
杨州见陈坚望着自己不说话,一时也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便又说起一号基地独立的问题。
“即使现在居民支持你,但等基地真的独立了,他们一定会后悔。工业、服务业、制造业,目前你们没有哪一个可以作为支撑独立国家的经济命脉,根本敌不过联合国的经济制裁。到时候超市、商店空空如也,连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支持你的人绝对会转向联合国。他们会恨你、背叛你。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陆续得到少部分国家的承认,经济也慢慢发展起来,但是一个现代国家必然是民主国家,那么你这种统治……必然有一天会被推翻。”
陈坚听他说了一大段话,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你这是在冒险!”杨州怒道:“而且带着基地两万多人一起!”
陈坚又掏出一支烟,用指尖碾碎了,拨弄着细细的烟丝,说:“法不责众,他们不会有事的。”
这一次的沉默漫长而难熬。
最终,杨州低声问:“那你呢?”
“你不是都分析得很清楚了吗?”陈坚洒脱一笑,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在里头。
杨州耳边一阵蜂鸣,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坚,第一次这么仔细、郑重地打量他。他从来不知道,那个身体里栖息着一个英雄主义的灵魂。
“你说理智是对的。”陈坚把烟祸害光了,只好甩打火机玩。他把它抛向空中,然后稳稳接住,说——“可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对的。比如梦想、自由、平等,比如爱情。”
自由。这让杨州的一切辩解都显得苍白。
他徒劳地试着说服陈坚:“脱离联合国并不能换来自由,反而会让天生犯罪人处境更不利。你等一等,《隔离法案》终究会被废除的。”
陈坚发出一声嗤笑:“还要等多久?已经三十年了,我亲爱的杨州。”
杨州很久没被他这样嘲讽了。他尽力心平气和地劝:“现在玫瑰派正得势,再努力推动一把——”
陈坚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样的局面以前没出现过吗?但每次都“差一点”,“差一点”!玫瑰派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
两人都情绪激动,寸步不让地对峙着。杨州越说越急:“基地的生活质量好不容易才提高,你非要让大家回到以前那种物资匮乏的时代?”
“你们对狗好一点,就想让他忘记自己原来也是人?”
那一刻杨州真要气疯了,猛地抽了他一耳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晚好像一面镜子,被那石破天惊的一声震碎了。陈坚握紧拳头站起来,小山一样挡在杨州面前,杀气腾腾地望着他。
杨州微微弓起身,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听陈坚咬牙切齿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舌尖的苦涩蔓延到眼眶里,这明明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可杨州偏偏有这样的错觉。他极轻地吸了口气,觉得十分疲惫,“没什么意思。”
陈坚俯视他片刻,逐渐松开了拳头。灯光在背后追逐,黑暗在身前蔓延,斗篷一样把杨州拢住了。
“大过年的,就不该说这些。”陈坚笑了笑,也不知道在埋怨谁,语气格外温柔。
“喂,”他轻轻拍在杨州的手背上,“要不接个吻吧?”
第三十章 除夕
天快亮的时候,陈坚的困意上来了,还把懒劲传染给杨州,两人谁也没挪窝,就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因为是除夕,安德鲁特意做了丰盛的早餐,结果直到十点都没人光顾。d3依旧骨碌碌地满屋跑,把所有他能控制的灯光和电器都弄得特别“节日”。别墅大门两边各有一块跟墙砖颜色接近的led屏,平时不惹眼,一到过年就投影出红底黑字——变成了春联。
“安德鲁,傻站着干嘛。”d3吩咐:“去挂一下灯笼。”
这几年文化复兴主义盛行,许多濒临消失的春节习俗纷纷以崭新的方式回归。比如红灯笼,不再局限于以往扁圆的形状,而是出现了更多稀奇古怪的选择,颜色审美上也从正红变成了粉蓝当道。
不过陈坚是个老派的人,所以安德鲁拿着的仍旧是个普通的玻璃红灯笼。他爬上房顶,听从d3的指挥,不停地变换悬挂的位置,费了十分钟,总算听到d3一句“好了”。
安德鲁强烈怀疑d3是在捉弄他,为了让他更深刻地理解昨天教授的“恶作剧”的内涵。
“你是故意的吗?”他问。
“当然!”d3很得意,“安德鲁,你的学习能力真让我失望。”
安德鲁为自己流逝的电量抱不平:“我是个机器人警察,本来就不需要知道如何捉弄别人。”
“你现在知道啦!”d3在原地蹦了一下。此刻他觉得非常快乐——虽然他一直怀疑自己能否体验到这些情绪。
安德鲁爬下梯子,对着门口的春联端详几秒,评价道:“这个字体不好。”
“驳回你的意见。”
安德鲁活灵活现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而转身进门的瞬间,他“看到”春联的字体发生了变化。
“d3,你真的很……”安德鲁运用了刚学会不久,对其内涵似懂非懂的那个词,“别扭。”
“你才别扭,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d3听起来恼羞成怒,“快让开,你挡着我啦!”
安德鲁向左迈了一步,问起晚餐的事:“年夜饭需要提前准备吗?”
“不用,”d3说:“今年陈先生会去方先生家里吃。”
这是个传统。陈坚和方行一起长大,情同手足,除夕夜都是一起过。去年在陈坚家吃年夜饭,今年就轮到方行家。
“那杨先生不就一个人了?”安德鲁为杨州抱不平。
“杨先生可以一起去啊。”d3说。
杨州并没有跟着一起去。他睡到中午才醒,那时窗外的阳光干净而明亮,陈坚已经离开了房间。
杨州洗了个澡,打开stars和父母视频。周芸计划旅游过年,前两天刚抵达芬兰。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和丈夫手挽手走在白雪皑皑的大街上,青春活力得像个少女。
周芸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一路的见闻。杨州听得心不在焉,迫切地想找个机会告诉母亲寻人之事已经有了进展。他挺心虚,因为对这件事他一直不甚投入,毕竟对于母亲的前夫,多少还是有点抵触情绪。
等到他父亲去路边的饮料站点餐,杨州终于找到机会,告诉周芸他已经拜托基地民政局的人帮忙查档案,等他们初七上班后就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