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天他仔细收起父亲的所有东西,放进了一个秘密的箱子里。当握住父亲的手表时,他没有再打开看一眼。就在那天他决定要恨那个女人,他甚至不许自己记住她的名字和相貌,他要纯粹地恨她,咒骂她,祈祷她万事不如意。
或许是他怨念太深,命运忍不住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十几年后,陈北民没有回来,却来了个杨州,他漂亮又拒人千里,陈坚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吸引,他们互相算计又互相靠近,曾经一起抓捕连环杀手,也一同看日出日落,那些无形中酝酿出的旖旎、暧昧,还没来得及烧成一把燎原的火,如今都荡然无存。
陈坚不愿相信他对“那个女人”的儿子动了心。他麻木地想,或许杨州从某个途径得知了程北冥这个名字,故意设局支开自己。他已经发现了书房的秘密,也许是为了寻找机关……
他要回去!他要戳破他的伎俩,看他露出沮丧又不服输的倔强表情。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才是真相。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餐厅里的方行匆忙跑出来,温声道:“正要叫你吃饭呢。”
“不吃了。”陈坚嗓子有些哑,闷头往玄关处走。
“你去哪?”方行不顾满手的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冷静点陈坚!现在事态比之前还复杂,我们要好好商量一下。”
“回家。”陈坚的暴躁情绪上来了,几次挣脱不开,便粗鲁地扯开方行的手,大步朝门口走去。没一会他又停下,扭头对方行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没事,别担心。”
方行望着他的背影,牙关紧咬,一拳捶在桌子上。
屋外夜幕已经降临,三两颗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这段路不远,陈坚越走越慢,最后他站在回廊上,盯着门口散发着红光的对联,迟迟不愿再进一步。
家里愁眉苦脸的两个机器人早就感知到他的存在,d3沉不住气,跑出来问:“陈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呀。”
陈坚觉得心中一酸。他在d3的顶盖上温柔地拍了拍,露出一个真心的、稍纵即逝的笑容。到最后,也许只有机器人才是永远忠实、值得托付的。
“他呢?”他问。
“杨先生上楼去了,晚餐也不吃。”
听到不用打照面,陈坚轻轻呼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走进客厅,安德鲁迎上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许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他对陈坚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陈坚谢绝了两个机器人的好意,绕到楼梯背后,推开了收藏室的门。
这里搁置着许多属于过去的东西,连空气中都有股陈腐的味道。他走到房间最深的角落里,拨开堆叠的昂贵丝绸和老式衣帽,看到了一个久违的金属保险箱。
陈坚摩挲着冰凉的箱体,在回忆汹涌而来之前,快速地输入了密码,并覆上了指纹。
“嗒”的一声,箱盖从正中裂开,缓慢缩进了两边的凹槽里,露出箱底的光景——一部老式手机、一只手表、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张身份证。
这么多年过去,陈坚不再是午夜梦回时哭着叫爸爸的小孩,记忆中父亲的相貌也已经模糊。可当他捡起那张身份证,看到年轻的陈北民冲他微笑时,终是眼眶一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他的手一个劲发抖,身份证跌回箱子里,撞到旁边的手表上。
陈坚直觉自己应该就此离开,可他着了魔一般,一把攥住了那只手表。
三十年前那种仿怀表式的手表很流行,表上有个可以掀开的透明盖子。平时透过表盖看时间,打开后在盖子内侧有一层极薄的液晶屏,可以显示存储在芯片中的照片和文字。
手表是陈北民的宝贝,因为是一个特别的人送的礼物。他曾把陈坚抱在膝上,温柔地望着里面的照片,自欺欺人地说她会回来的。
多年以后,陈坚又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按钮。他心乱如麻,脑海中嘈杂的声音汇成了一条决堤的河流——别,别开!
陈坚用力一按,生锈的手表发出老迈而刺耳的声响,表盖迟钝地弹开了,露出一张久远的照片。尽管图像已经暗淡,但女子秀丽的轮廓依然隐约可见。
陈坚盯着那个和杨州五六分像的女人,一颗心坠向无底深渊。
他泡沫般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第三十五章 僵局
房间里没开灯,入目一片昏沉。杨州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纷乱的思绪如同暗涌,最终被压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地回想发生的一切了。或许现在应该关心程北冥为何改名换姓,他最后又去了那里,目前是生是死……这些问题。
可杨州无法思考。他脑海中总是闪过陈坚憎恶的眼神,心脏像被剜了一刀又一刀。
当母亲口中那个远在天边的哥哥,忽然和过去近三个月朝夕相处的对象合为一体,从面目模糊的血亲变成若即若离的恋人,除了荒谬,杨州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坚。也许安德鲁说得对,他们应该搬出去,可是——局势越来越紧张,实验室的线索近在眼前,如果就这么放弃,等到陈坚进行他悲壮又愚蠢的计划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杨州思绪飘忽,突然又想,陈坚真就这么恨周芸吗?他也会那么恨自己吗?
该死,他就不能理智点!
寂静中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杨州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发现是安德鲁发来的消息,只有六个字:“陈先生回来了。”
他连忙丢开手机,走到套间门口的沙发旁,屏息凝神地听外面的动静。
很久之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节奏缓慢而沉闷,在离杨州不远的地方停留了两三秒,紧接着门轴转动,陈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几米外,杨州轻轻叹了口气,分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这天他整夜未眠。其实这段时间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自从陈坚拿走了他最后的药,性|欲得不到抑制,噩梦便如影随形。有一天他感到十分绝望,不愿再忍耐,便放任自己落入罪恶的深渊。事后他羞愧、痛苦又忐忑,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竟然发现丹尼尔没有打扰他的睡眠。
那时柔和的阳光洒在床上,杨州像个身染沉疴的病人,突然模糊地感到一丝好转的希望。
他暗中感谢陈坚,如果不是他拿走了自己的药——虽然方式无礼又蛮横,他可能永远不会钻出自己的蜗牛壳。
只是杨州没想到,零星的好运背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一个残酷的打击。
兄弟。光是想到这两个字,他就一阵颤栗。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并没有碰面。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任何遇见彼此的机会。有时候杨州来到餐厅,能看见一副用过的碗筷,汤匙的瓷柄甚至仍在空中打转——是被某个匆忙起身的人用衣袖刮到的。有时候陈坚从书房出来,会看见壁炉架上有半杯红酒,是杨州刚刚搁下的。
别墅里到处都是彼此的痕迹和气息,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如同夸父逐日,看似很近,实则很远。
陈坚对周芸的怨恨,让杨州失去了对峙和质问的底气。他忍耐着、等待着,在失眠的折磨中,渐渐生出了恼恨。
又是一个日光暗淡的清晨。早上九点半,杨州在餐厅坐下,安德鲁为他端来一杯咖啡。旁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截,孤零零地杵着。杨州扫了一眼,内心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们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