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尝试着安慰你,路易斯。”杰弗里又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实在不明白,短短几个月时间,性格冷淡如杨州,怎么就关心起这个新上任总督的生死来。
“其实你们巴不得他进监狱吧?”杨州说,“因为他不听你们的话。”
杰弗里没有回答。贝尔纳的审讯视频流出后,玫瑰派开过一次秘密会议。巴顿先生提出的核心计划,就是以尽可能少的损失度过这次危机。白鸽派只要找不到基因武器,玫瑰派就不可能被打倒。如果能借敌人之手,顺便除掉一号基地那几个不听话的愣头青,更是一举两得。
是的,玫瑰派的上层很不喜欢陈坚,这人狂妄自大,对大人物缺乏应有的尊敬,也不配合玫瑰派的行动。要知道,没有玫瑰派在联合政府及联合议会里为他们周旋,天生犯罪人哪有如今的自治权?b75计划被白鸽派曝光后,其他几个基地的领导人担心殃及自身,更是第一时间向玫瑰派示好,送钱送物,央求他们不要退却。
“毁掉b75并不是为了完成你给我的任务,是我自己的选择,”杨州抬手一挥,杰弗里的投影碎成了一片荧光,他漠然道,“我曾经很敬佩你,那是我这辈子错的最离谱的一件事。”
杰弗里还想说些什么,杨州摔上车门离开了。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走,偶尔和行色匆匆的居民撞在一起,恍惚地道声抱歉。商场门口排了一条长龙,等待入内的居民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忧虑地交头接耳。空气中飘浮着汗味、香水味、花香味,这一切普通而且熟悉,和初春时节的纽约没有什么两样。
人们总是高歌生活在别处,事实上,到了别处才发现,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而生存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个蝇营狗苟的个体,相同之处远远超过自以为是的特质。
可即便如此,即便有99.99%的相似,人类却依然揪住那0.01%不放,于是有了隔离、歧视、对抗与暴力。这似乎不是谁的错,又似乎是每个人的错。
不知走了多久,杨州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雕塑,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中央广场。广场空荡荡的,靠近路灯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影单薄,是还未抽条的少年人的身姿。
“艾瑞克,”杨州走近了,看见少年哭得通红的眼睛,轻声问,“怎么没回家?”
艾瑞克捂着脸掩饰自己的狼狈,鼻音浓重地说:“没什么。”
杨州在他身边坐下,艾瑞克的眼泪流进嘴里,他吞了几次唾沫,终于无法继续伪装坚强,一头扑进杨州怀里,揪着他的衣领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他和艾琳分手了。
杨州手足无措,又不能推开他,只得保持僵硬的姿势,任由他抱着。少年人的悲伤真实而鲜活,他第一次被爱所伤,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很快沾s-hi杨州胸口的布料,把他的心越煮越软。
杨州忽然想起自己的十六岁。那时他被一个聪慧又美丽的女生告白,惊慌失措,欣喜又忐忑,嘴里支支吾吾不成语句。那女生很大胆,加上两人平时有些往来,交情不浅,只当他默许了,当时就凑上来吻他。那一刻杨州的欣喜灰飞烟灭,恐惧紧紧地缠住了他,他近乎本能地躲开了,女生的嘴唇最终蹭过他的脸颊。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杨州落荒而逃。那一天他将自己锁在卧室里,死死地攥着拳头,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一天他终于认命,接受了自己无法与任何人形成亲密关系的事实,于是决定不爱上任何人。
十几年过去,他看着痛哭的艾瑞克,好像看到了当初无助的自己。
“杨先生,我该怎么办?”艾瑞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擦眼泪,“我好难受。”
“去找艾琳吧。”杨州握住他的双臂,把艾瑞克推开了些,端详着他满是泪渍的脸,轻声说,“她不是故意骗你的,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艾瑞克鼻翼两侧的雀斑失去了平时的活泼,他嘟着嘴唇不肯答应,觉得这种举动等同于示弱。杨州想了想,告诉他艾琳发烧了。艾瑞克立刻瞪大眼睛跳起来,连声问严重吗。
“你去看看不是更放心吗。”
粗重的喘息声泄露出少年的担忧和不甘,艾瑞克纠结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快去吧,”杨州微笑着推了他一把。
“你呢?”艾瑞克见杨州似乎也有事要办,忍不住询问他的目的地。
“去政府大楼,”杨州说,“调查组到了,我去打听一下。”
“啊,”艾瑞克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全然忘记了还有这回事,此刻不免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陈先生和方先生,他们会被逮捕吗?”
不远处的政府大楼里,两方人马已经相遇。安东尼奥站在队伍中间,众星拱月一般。他草草扫过前来迎接的一行人,自动过滤掉那些虾兵蟹将,目光定格在陈坚身上——这个年轻的、神秘的、行事果断的总督。
“陈先生,久仰了。”安东尼奥c,ao着别扭的中文,大步走上前和陈坚握手,笑容灿烂,目光冰冷,如同猛兽看待自己的猎物。
陈坚从容地抖了抖手腕,礼貌地点头,“彼此彼此。”
安东尼奥愣了一下,不无得意地问,“你知道我?”
陈坚扯了扯嘴角,杨州的影子瞬间就从脑海中消失了。在幻觉中他也躲着自己,永远捉不住。
“听过您的传说。”
陈坚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安东尼奥并不在意。此刻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期待着将这个狮子般的男人击溃,来一场伟大的胜利。
第五十六章 不眠
政府大楼门前的岗哨站着几个军人,持枪立正,身姿挺拔,取代了保安的位置。
楼里的气氛同样紧张,陈坚、方行、道格拉斯、黄蒲元等人均被单独隔离,每人由一个联合国警察守着,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审讯。
杨州不敢贸然上前,在栅栏外远远望着一号楼的玻璃门。阳光往楼内延伸了几米,照亮了门口的方块地板,再往前,光线忽地被吞噬,只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昏暗,偶有黑影一闪而过。
这场景好像预示着什么,向来不迷信的杨州,手心里渐渐渗出了汗。unpo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审讯要全程录音录像,暴力逼供自然不敢,但威胁引诱,设计圈套,却是被默许、甚至被鼓励的。被询问的人即使有再强大的心理素质,在接连几天不眠不休的审问中,也很有可能出现差错。有时一个表情、一句被激怒时脱口而出的话,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杨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脑海里嗡嗡响,竟拿不出一个有用的主意。
“杨先生。”有人在背后喊他,是千百次试验后,调试得恰到好处的智能机器人的声音。
杨州心里一阵厌恶,盯着远处那个长方形的黑洞,没有回头。这几个月的相伴,安德鲁越来越“像人”,杨州不知不觉间,也把他当成
了战友。正因如此,安德鲁破坏他的计划时,他才出离愤怒。
满以为可以毁掉一件危险的武器,同时挽救一号基地的局势,最终却因为忘记防备安德鲁而功亏一篑。杨州知道跟人工智能计较很荒唐,可人就是如此,投入的情感越多,箭头转向自己时便伤得越深。
一瞬间他想起了陈坚,整个人如坠冰窖。
“对不起。”安德鲁道歉,“b75一毁我就通知了杰弗里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跟他做交易。”
他说得也许是实情,毕竟安德鲁有自己的价值观系统,还曾因为不认同杰弗里的做法央求艾瑞克更改了指令者。
但杨州觉得疲惫极了,根本没有心情去怪罪或责备。他盯着那扇区隔开光明与黑暗的门,不受控制地想象在里面发生的一切,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
“杨先生,请你相信我……”
安德鲁还在辩解,杨州心烦意乱地打断了他。站岗的士兵中有人注意到他们,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就朝他们走过来。
安德鲁连忙去扯杨州的衣袖,说现在不适合露面。杨州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不出办法,理不清头绪,索性跟着走了。
不远处是中央广场,空地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耍。杨州找了个椅子坐下,安德鲁很识趣,没有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