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再见了。
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捧起水中竹叶,如同捧着的是冰丝蝉翼,唯恐一个不周,损伤分毫。
那是她无数次于幻境中相逢的身影,如今几万倍大于她的身形,轻轻捧着她孱弱的灵魂。如雪域峰巅的猛虎,轻柔细嗅着蔷薇。
忽然,那山峦般的身影消失不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姿轻盈玉立地落在承载莫愁的一叶扁舟上。万丈星河托起莫愁与来人,他依然薄雾覆面,辨不得五官,只悠悠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声音依然柔和低沉,“我拉你起来。”
莫愁愣了一秒,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温暖而柔软。
“你很伤心,因为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莫愁点头。
幻梦人未作声,只是挥了挥手,一直笼罩在他面前的薄雾被风抽丝剥茧地吹开,一双掩在浓密睫毛里深邃的眼眸于辰星中乍现,丝毫掩盖不了其光芒。
而后,是眼角的鱼尾纹,高挺的鼻梁,微陷的双腮,紧实的咬肌,薄而带红的唇……
这斧凿刀刻般的面容上扯出勾魂夺魄般的微笑,猎猎灼人。
“谢清明……”
莫愁的双眼像被点燃了的火苗,于旷野长夜里跳跃着,翻腾着无限的期冀,她一步步靠近那张熟悉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仿佛要溺毙其中,哪怕明知是幻象,依然甘之如饴地沉沦其中,但愿长醉不复醒。
良久,她的目光再次碰到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在那深色的瞳仁里看见惶惶怯怯的自己。终于,希望的火苗再一次熄灭了,她落寞地叹道,“即便你变成他的样子,你依然不是他。”
“谢清明”的脸上浮起诡异的一笑,他不疾不徐地道,“可‘我’站在你面前了,你不应该高兴么?”
莫愁依然沉溺在自己乍起乍落的心绪上,被人这么一问,恍然一愣,自己呼天抢地的悲痛,究竟是顾影自怜般地为自己的凄惨遭遇抱不平,还是真的为谢清明的死感到痛心?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心一个明确的答案,“谢清明”脸上的戏谑消失了,真的换做了往日里惯有的肃清之色,郑重地道,“所以你明白,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莫愁点了点头,“你还是变回去吧,我失去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个色相。”
男人轻笑,薄雾又一点点汇聚在眼前,彩云遮月般渐渐覆住脸颊,慢慢地,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星河倒转,扁舟逆流,幻境中的景象一样样在消散,那男人抬手,轻轻扶过莫愁的头,指缝间都仿佛充溢着无尽的宠溺,“你还是不懂,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幻境与幻境人一同分崩离析,莫愁感觉双脚双腿犹如万蚁爬过一般酸痛麻木,真实世界的触感一点点清晰起来,可幻境里轻柔的话语依然萦绕在莫愁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看到的,不尽然都是真的……”
莫愁猛地睁开双眼,天地万物依然倒立着,她突然明白了幻境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她艰难地扭过头,看见树下女子依然像一只鹌鹑一般捧着脑袋战栗着,口中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可桃木人已经一脸茫然地与吊在绳子上的莫愁对视着,周身根本什么都没有,怨灵,黑雾,尸身,血肉……什么都没有。
原来今晚所历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幻境这种东西,即便虚无缥缈,也绝不是凭空而生的。就像方才昏迷时所梦的“谢清明”,也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莫愁脑海里的人,否则幻境人是虚构不出来的。
所以即便施咒者道法再强,人也不会被困在自己根本不信的幻境中。
今晚的打斗亦是如此。因为挖坟掘墓,因为夜半三更,莫愁也好,谢清明也好,扮鬼的女子也好,理所当然觉得此时此地音气重,易有魑魅横行。于是施法之人就有了可乘之机,他所描述的幻象也就能杀人于无形。
其实仔细思量,今晚情境一幕一幕,虽然音森恐怖,却从未有实质性的伤人之举。树下女子唯一受的伤,也是桃木人把她撞到树上导致的。而她血流成河,是自己捅的。
这幻境本身根本没有杀伤力,只是迷惑心智,让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如今莫愁已然识破骗局,幻境自然也就困不住她了。而桃木人不过她的心性所化,她不被蛊惑,桃木人自然也就清醒起来。
莫愁突然眼眶一酸,倒不是劫后余生的窃喜,而是心底生出一丝希望,也就是说,谢清明还有可能活着。
如若往常,她的理智是不会让她无端生出侥幸来的。可如今绝境里晃荡一遭,莫愁深知自己需要这么一丝光亮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她的声音都开始抖起来,对桃木人道,“还不放我下来!”
桃木人一脸茫然,它只是个人偶,为驱邪震祟而生,行事不过出于杀伐本能,它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该如何把莫愁放下来。
莫愁聚起一股怒气,道,“杀了那条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