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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岚因曲指在他唇边轻轻一捏,道:“等不及了,现在就要。”
晏欺躲着他道:“当心有人。”
薛岚因道:“没别人。”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轻叩两下门扉,低低在外唤道:“……师叔。”
薛岚因当场就疯了。晏欺却松手理了理衣衫,坐直身子,开口允程避进门。
程避应了一声,前脚刚跨过门槛,后时抬起下颌,就见屋里冒着冲天的热气,小师叔旁边倚着一条穷凶极恶的薛姓野狗,彼时睁大一双眼睛,正咬牙瞪他:“怎么又是你?!”
程避愣了一阵,明显意识到什么,便又极其尴尬地将门给掩了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无妨。”晏欺在里头喊他,“来都来了,有什么事情,坐下吃点东西再说。”
程避有那么点儿犹豫,人便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瞧着内室滚烫冒泡的一大口锅,心痒痒道:“这……这不合规矩。”
薛岚因却道:“你已经来了,再惦记着不合规矩,能有什么屁用?”
他太凶了,跟刚吃过一大碗炮仗似的。
程避原是不想惹他,如今受得一番训斥,反倒有那么点儿对着干的意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躬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盘一盘腿,便一屁股坐到了薛岚因身边,完全不跟他客气。
晏欺给程避添了副碗筷,程避连连点头称谢,一回头,就见薛岚因撅一张嘴,那弯度简直可以挂上一只茶壶。
晏欺若无其事道:“找我做什么?”
程避还没开口说话,薛岚因已是抢着先头恶狠狠道:“你自己明明有师父,干什么老来烦我的师父?”
程避让他唬得莫名其妙:“我就是找不到我师父,才过来问一问,你怄什么?”
薛岚因无言以对,晏欺却是抬眼望了望窗外,天已大黑了,隐约飘着几粒雪点。
“……看时辰,眼下应该是在镇剑台了。”
晏欺说完,程避便踌躇着起身要走。半路的时候,晏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在背后提醒他道:“你不必急着过去——现在这会儿,他恐怕谁也不会见。”
第136章 规矩是什么,能吃吗
夜时的镇剑台内外, 并未燃起一盏烛灯。素日里的长行居在晚间, 似乎不喜欢一星半点耀目的火光。
也许这与易上闲的个人习惯也有一定关系。他不喜光亮,尤其是在入夜的时候,过度的刺白会令他心生不适。也恰是因他不喜欢, 长行居内一众的家奴在走夜路时, 时常需在长廊山石间沿途摸瞎。
好像唯恐会将黑暗中那一份静谧瞬间打破似的,镇剑台满室凌厉冰寒的剑芒,恰能将窗台至门扉间短暂一段距离照得微亮。
彼时的易上闲,便无声跪立于右室寂静枯冷的屏风前方, 一身鸦黑长袍,及地铺展开一道细密的影子。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那柄陷入长眠的丰埃素剑。
剑已经断了, 断得彻底。看出来事后有过修复粘合的痕迹,但明显不大成功。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着,跪在剑身前方,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时间冻结, 四周一切都是黑而静谧的, 可他也不需要谁来陪他说话,每隔半年秦还即将现出魂形的时候, 他就一人面朝着那柄断裂的丰埃素剑,一跪就是整整一天。
片刻过后,他伸手出去,几乎是小心而又谨慎的,在屏风前方搁上一只幽紫泛青的钧窑瓷杯, 继而高举手中酒壶,汩汩甜香的桂花酿即刻朝下斟了满盏。
“师父,或玉回来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他却在自言自语,捧着那口桂花酿,对着水墨屏风的方向,一字一句缓和平淡地道:“您早前一直期着盼着的……他总算是回来了。”
易上闲顿了一顿,仿佛自嘲似的,低低笑了一声,道:“徒弟记得您曾说过,丰埃剑主门下弟子人人之间,须得情同手足……不分彼此。然而活到头来,您笼统也就收了我和或玉两个徒弟。”
“说白了,是想盼我二人和睦相处。”易上闲道,“不过啊,您一去近二十年……至今日,我这做师兄的,待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师弟,终有几分难以消磨的嫌隙。”
“我是真不懂,这废物在您眼中,究竟有哪些难能可贵的地方……若是惜命能够勉强算上一条的话,我倒觉得,他视旁人的性命如若珍宝,却能轻易将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
“这样的做法,当真愚蠢可笑。”
室内黯得昏沉,但易上闲丝毫不以为意。他像是一个心事独自憋了太久的孤苦之人,好不容易寻得感情最终的宣泄点,所有笑与恨,理想与无奈,便在此时此刻,一并朝外倾诉得痛快淋漓。
“……不过也好,一切正遂了他的意。”易上闲道,“他要疯要闹,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长行居护得他一时,总归护不了他一世。”
“人生来各有命数,前路已定,万事在劫难逃。”
易上闲手腕微抬,紧攥着酒杯,眼里没有醉态,神色却是迷蒙不清的,像是拢上一层灰霭的沉雾。
“师父,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又会怎么去做呢?”
同一时间里,亦是同一壶甘甜辛辣的桂花酿。
屋中燃着暖融融的炭盆,沸水滚烫的一口大锅犹在上方翻腾作响。
门外大雪纷飞正凉得透彻,门内汽水缭绕偏是热得人满心焦躁。
薛岚因本身不怎么沾酒,他属于一杯倒的累赘德行,怕喝酒误事,便只小心翼翼地嘬了那么几口。但晏欺不一样,他这人向来不懂克制——一不留神没看住,就给他咕咚咕咚灌了满壶,彼时酒劲上来了,眼睛通红,也不说话,偏一个劲往薛岚因怀里拱,活跟扒窝似的,就差没给人拱出一个洞。
薛岚因倒不嫌丢人,索性东西也不吃了,摊开双臂将晏欺拨进怀里,三两下除净他身上那件要死要活的狐裘大氅,揉一团扔角落里。待再看晏欺时,他已经七歪八扭睡了个半熟,显然是喝得高了,人不清醒。
薛岚因逮着喊了几声,没得应,便壮着胆子在晏欺身上乱搓乱揉——好生生一颗圆溜溜白/嫩/嫩的大汤圆团子,这会儿被他拆开了挤成瘪的。
程避就坐在他旁边,一抬头,筷子都吓掉了,啪嗒一下砸地上,清脆一串连响。
薛岚因回过神来了,便将师父放下,又开始寻不自在:“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程避埋头喝汤,依旧不动如山:“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面对面坐,眼前隔一口锅,中间横一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久久不肯相让。
薛岚因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烦……每次进门都要坏我好事。”
程避却道:“谁让你每次在我进门的时候,都碰巧在做‘好事’?”
言罢,顿了一顿,又斜眼看看晏欺,继续嘀咕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薛岚因拧眉咬牙道:“你以后难道不娶媳妇儿的吗?”
程避扬眉道:“你不也没娶吗?”
薛岚因瞧着晏欺是睡糊了,便悄悄托着他举了起来,耀武扬威似的,连连出声挑衅道:“有啊,这不就是么?”
程避瞪眼看着他,半天竟反驳不出一个字。不知苦思冥想有多久,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不……不合规矩。”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什么最合规矩?”
程避木声道:“当、当然是男人娶女人……才合规矩。”
“没远见。”
薛岚因嗤笑一声,端壶来给他斟酒。程避起先还有所顾忌,后转念一想,反正易上闲也不在此处,没人能管得了他,于是心下一横,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师兄弟两人原是对着闹腾斗嘴,后来约莫也是没力气闹了,便一人一口小酒接着埋头浅酌。
新埋的桂花酿果真是香醇独到,和着晚冬四下飞扬的飘雪,入胃即是一路温厚的暖意。继先前晏欺一头倒下之后,薛岚因和程避亦跟着摇摇晃晃倚回了墙边,碳火噼啪一声熄了个满室昏暗,热锅渐渐冷了下来,周围也只剩微许一起一伏的呼吸轻响。
这是他们最后安逸的一个夜晚。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坐在镇剑台中,身后是漫天不止的鹅毛大雪。
而在廊后门扉轻掩的小屋里间,薛岚因一头抵着晏欺,程避折身靠着书柜,彼时各自睡得憨甜。
最终,将这宁静的夜幕彻底撕裂摧毁的,是一支燃有火光的锋锐箭羽。
“嗖”的一声,短而利落的箭头翻过重重院墙,破空划开一道绚烂刺目的光线。后深深埋入正厅廊前一块匾额中央,顷刻将周遭一带昏暗沉眠的山石小路燃得微微发亮。
也就是这么微末却清晰的一声异响,晏欺惊醒了。下意识里睁开双眼,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什么声音?”
晏欺这么一醒,薛岚因也跟着眯了眯眼睛,伸懒腰道:“什么什么声音?错觉吧?”
然而还不待他最后一字开口说完,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已划破漫漫长夜,横穿整条长廊,“喥”的一声,狠戾钉入镇剑台屋顶最上方,迅速在砖瓦之间燃开一道清晰灼目的大火。
落雪的声音是轻而薄弱的,但那烈火灼烧的声音却是带有毁灭性的,刀割一般炙热暴戾的残忍。
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伸手将晏欺按住:“你别动,让我出去看看。”
晏欺在他身后小声道:“喂,薛小矛……”
木门吱呀拉开一条细缝,隔着长行居内外森森一层枯树的影子,能清晰看见那大半边潮黑如水的夜空整被地面汇集成光的火势层层燃至晕红。
长行居中向来不爱点灯,那一重盖过一重的灼烈光影,显然是从院墙外围投射进来的,彼时便似那张牙舞爪的地府鬼魅一般,步步朝着院中心所处的位置不断紧逼靠近。
又是“嗖”的一声,短箭迅捷擦过房顶,几近与薛岚因仰起的额头成齐平之势。晏欺眸色骤凌,即刻上前拽住他衣角道:“别看了,回来!”
薛岚因让他扯得生生朝后一个趔趄,连带睡熟的程避也被闹了个半醒,陡然一下从柜边坐直了身子,刚一抬头,便见屋外连天耀目的火光,登时像被针刺了一般,实实在在醒了个透彻。
“怎、怎么回事?”程避惊恐失色地道,“外面为何是这般情形?”
“不知道。”
薛岚因摇了摇头,正想说点什么,程避那小子已踉跄着站了起来,三两步便要朝门外横冲直撞。晏欺在后喊了一声,他没听见,待再醒神时,已被薛岚因伸手一把扯了回来:“傻子,你不要命了!?”
程避额顶青筋冒出,显然有些焦灼地道:“我……我师父还在镇剑台里!”
薛岚因道:“你师父不会有事,倒是你自己……出去就算是完了!”
“不行,我……”
话音方落,但闻耳畔三声凌锐轻响,三枚短箭齐发而出,几近是在同一时间里,狠狠撞上长廊边缘一侧木制栏杆。
随后蜿蜒的火势逐步漫至长阶末端,愈烧愈旺,渐有向屋内弥漫之势。晏欺抬手一扫,用力将木门合得严严实实,复又燃起一盏烛台,借着一室微乎其微的昏黄光点,寻得涯泠剑轻轻递入薛岚因手中,道:“从后门出去,弄清楚外面什么情况。”
第137章 正义与慈悲
薛岚因点头称是, 一手招了招程避, 一手拉过晏欺,不假思索便朝房屋后方迈开了脚步。
近子时万物俱籁的长眠之夜,长行居内一众大小的院落, 偏是燃起一阵一阵灼人心肺的冲天烈火。
长廊里冒着滚滚黑烟, 热烫的温度,几欲将人薄弱的呼吸也全然吞并。
薛岚因大力将后门挪开,正巧一名青衣家奴急匆匆迈腿大步跨上台阶,浓烟熏过的喉咙嘶哑低沉, 连带数声不可抑制的猛咳。一眼见得晏欺等人,便是焦灼慌张地开了口道:“不……不好了,今夜不知遭的什么灾, 外头围了大群眼生的面孔,人人手里持着火把弓箭,吵吵嚷嚷一整路,这会儿正冲着居主瞎闹腾呢!”
晏欺一下子明白过来, 当即拨开程薛二人上前问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何故又要闹腾?”
家奴摇头道:“少说有大半是河畔一带的居民……至于另一半, 瞧来实在面生,看不出究竟是何来历。”
晏欺道:“易上闲在什么地方?带我去找他。”
家奴道:“居主他……”
“师父!”薛岚因急忙出声打断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出去乱逞强么?”
“少废话。”晏欺单手将他推到一边,与那家奴道:“带我过去。”
家奴满头大汗,一会儿看看晏欺,一会儿瞅瞅他身后目光骇人的薛岚因, 似乎内心挣扎权衡了一番,终还是选择给晏欺引路。
他这么一走,薛岚因势必跟在一旁,加之程避也在后催得火急火燎,长廊内围一周已聚成火海,那家奴便带他三人抄起近路,小心翼翼穿过镇剑台后方连绵不断的重重假山,沿着房屋外圈安全的地带向正门处走。
眼下天空还漫着无尽的大雪,可那数不清的莹白雪子尚没能飘忽落地,便瞬时在半空当中融化成了凉薄冰冷的清水。
薛岚因忧心晏欺病体未愈,倏而赶上去用力抓住他的手掌。但他手心却是热的,就像周身燃起的大火般隐隐发烫,再看他的表情,他面上一贯不带喜怒,彼时削尖的侧颊嵌进冲天汹涌的火光之间,仍旧是冷的,与那化开的雪水一般冰冷。
长行居里笼统没多少人,地上一连串错乱纷杂的深浅脚印,仅属在夜幕不断穿梭的四道身影。但这常年山水画意的院落不可能是永世不变的宁静与安逸,当它一旦陷入世俗带来的喧嚣纷争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便会在瞬间磨碎成齑粉。
长廊之外,青石阶前,暗色的正门在光影缭绕下豁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易上闲负手立于门槛后方,身上依旧穿着镇剑台里那件黑白相间的素淡长袍。而与此同时在他面前,宛若阴霾笼罩下来的大片人影,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已被大雪模糊了,独那些个手中高高举起的火把,在这凄冷昏暗的冬日寒夜里,像是一柄柄适才开刃的锋刀。
那本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特殊物件,直到薛岚因从他们微微扬起的手掌心里,望见两副白底描红的熟悉人像。
——这一回,他能看得足够清楚。
因而赶在晏欺再次迈开脚步之前,一把将他扯回角落里,死死摁住。
程避先时在后不明所以,待他匆匆朝外探出小半截目光之时,恰是见得那灯火通明的正门外围,一张张狰狞至悚然的扭曲面容。
“人人都说——长行居主为人清高自持,不屑与任何邪魔外道为伍。”
为首一人寻常布衣,手持长刀,面色冰冷中,隐带一分难以言喻的仓皇。
“当年是您老人家,抛却同门情谊,亲自出马将那魔头晏欺打入洗心谷。”
“而今谣言四起,听闻在您这长行居中,正藏有某些不干不净的妖祟邪物。”
“长行居之名扬天下,在江湖上一贯是无人不晓……也不知在您老人家心中,可还能维持当年那份嫉恶如仇的初心呢?”
此言既出,众皆纷纷哗然。来者多是祸水河畔本土一带熟悉的百姓居民,彼时面带惶恐,再望向眼前这座山水环绕的清冷院墙,只觉它已不似初时那般正义凛然。
如今灰雪覆盖之间,那遥远沉厚的砖瓦长廊,便像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凶悍野兽,无时无刻,都在疯狂凌迟他们脆弱渺小的生命。
——该来的,总是会来。
火势蔓延中,薛岚因无声紧扣晏欺的手腕。借此力道拖拽着他,一路隐入屋后无人的拐角深处。
但见那森森白墙之外,重重人影围绕之间,易上闲独自一人长身而立,一袭黑袍由那沉浮的夜风卷起数道凉薄的边角。
“初心?”
一双黑眉紧紧蹙起,他眼底霜冷的光芒好似万千柄无形利剑。只需匆匆一瞬,便能完整贯穿旁人毫无防备的心口。
“你说说看,我该是有怎样一颗初心?”
太压抑了。易上闲这样一个人,他仿佛单单就站在那一处,只需轻而易举一个眼神,便能叫旁人骇得瑟缩不止。
“事到如今,易老先生还敢承诺一声问心无愧么?”
刀光刺目的错综黑影中,有人如是问道。
易上闲面无表情,仍是平静淡薄道:“我长行居素来不问江湖纷争,又何来有愧一说?”
“愧在何处?”
“缘何有愧!”
一连三问,俱是掷地有声。旁有胆小怕事者,已是踉跄着震退数步,脸色青白之下,惧意只增不减。
可这并不代表消停。易上闲的气势足以镇压一小部分战战兢兢的无名小卒,但这不能对其间胆大妄为之人造成任何形式的恐吓。
很快,有人高举火把,毫不畏惧地抬高音量出声指责道:“说谎!”
“你说谎!”
接二连三的,身后有人紧接着开口喝道:“昔日丰埃剑主门下弟子,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
话音方落,忽逢遍地霜粒骤然涌起。易上闲手中长剑出鞘,铮然一声长鸣,随后一路寒光散漫如雪,不多时,便将那冲天燃烧的火把熄灭为焦黑的无数根枯木。
人群开始躁动忐忑,只因那火光的缺失,加倍催化了心中盘踞已久的憎恶与恐惧。
但是黑暗没有持续太久。片晌噼啪一声,那漫漫长夜中微末一点火星再次被人点燃。
晏欺在薛岚因的压制下极不安分地发出挣动,随后又被薛岚因折了腰摁回怀中,待要开口说点什么,方一抬眼,见那昏黄光芒反复交融的大片黑影当中,踉踉跄跄走出两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薛岚因瞳孔陡缩,手劲也跟着一并松了下来。晏欺往前一个趔趄,竟险些被他生生摔进雪地里:“你……”
薛岚因没有说话,只仰头与前方纹丝不动的程避对视一眼。后者眼神涣散,面上的表情却似瞬间坍塌了一般,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与颓败。
——适才自那人群中一瘸一拐迈出脚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前在集市上碰见的一对乞丐母子。薛岚因对他们印象实在深刻,尤其是那容色俏丽的小乞丐,他曾经一手夺走的碧玉花簪,尚还有模有样地插在额顶乌黑的发团里,迎着夜时渺渺一星微火,正闪烁跃动着几分莹润的光泽。
“就……就是他,在河畔见过的。”
那乞丐母亲瑟缩着一只爬满裂痕的手指,不带任何犹豫地高高举起,直指易上闲寒剑照耀下覆盖一层冰霜的削尖面容。
她嗓音嘶哑。嘶哑里带着微许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他带有两个长行居的年轻人,其中一人,便……便与那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旋即有人猛一挥手,将两大张白纸彻底抖开示于人前,指向晏欺与薛岚因的画像一字一句道:“那日出现在集市上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乞丐母亲似乎犹豫半晌,朝着薛岚因那布满血渍的凶狠人像点了一点,声音细微道:“是……是他。”
角落中的薛岚因浑身一僵,只觉四肢百骸流淌的血液都在纷纷上涌。
易上闲却面色不变,照例负手立于人群前方,手中寒剑耐不住雪影森森。
后又有人上前数步,单指那幅姿容秀美的男子画像,与乞丐母子二人道:“那这个人呢,当日你们在集市上,可曾瞧见他的身影?”
小乞丐一双黑眸隐露迷茫,眉心拧起,将欲摇头说不的一瞬间里,乞丐母亲偏是弯腰将他嘴巴捂住。
“这、这个人,我们也见过。”
她脸不改色心不跳,在那一面干瘦枯黄的皮肤之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却在不断流溢着充满希望的光彩:“当天他也跟在易先生的旁边,不远处……离、离的很近。”
那一瞬间,薛岚因当真像被人从身后狠命捅过一刀,连带肩臂手掌都在一并生疼。晏欺尚在茫然不解,身旁的程避却从那乞丐母子卑微如常的一举一动中,很快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换了一身尤为干净的衣裳,甚至母亲满是污渍的油腻鬓发,亦在梳洗后挽成一朵别致温婉的发髻,额顶缀有紫红的流苏,尽显润泽的光晕。
薛岚因突然想到什么,讽笑一声,对程避道:“……重金悬赏。”
“程避。”他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与慈悲?”
程避没有说话,脸色却因此骇得苍白。他仿佛突然被什么给狠狠堵住了心口,那感觉称得上是难受。
难受之余,更多的还是接踵而至的痛苦与黑暗。
“……你确定看清楚了,是那两个人么?”
白雪纷飞的高墙之外,有人再次开口问道。
“是,不会看错。”乞丐母亲点了点头,随后将怀中目光晶亮的小儿子搂了一搂。那孩子聪慧机敏,很快也跟着用力点头,奶声奶气的少年脆音,响在子夜静谧的冰天雪地里,倒是难得有几分悦耳的动听。
“就是他。”他挥手指向面前无动于衷的易上闲,温暖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纯朴无害的弧度,“是他带着两个坏人哥哥,就和画像上的长得一样。”
那天的祸水河畔下着暴雪,一夜未停。直到双腿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远远迈开的那个时候,才发现连日以来的积雪,已近有一尺之深。
可那素来枯冷寂寥的长行居内,彼时正蔓延着足以吞并一切的灼然火光。
母亲牵着儿子的小手,步伐轻快地走在大雪地里。俩人瘦如枯柴的干燥面颊,恰因火势的燃烧而隐隐泛出一丝饱满的红晕。
母亲说:“孩子,以后有了钱,明年的春天,咱能过上好日子。”
儿子双手高高举起,沉厚的夹袄在寒风中扬起一抹暖融融的低弧。
他笑着道:“阿妈,过年咯!”
母亲也跟着笑盈盈道:“过年咯!”
两人走得实在太快,儿子头顶那枚精致小巧的玉簪,便因此不慎坠入了寒冰累积成的硬泥土里。
随后一脚踏上去,“咔嗒”一声碎成了两半。
第138章 剑碎
相传数十年前, 长行居还尚未在南域一带彻底落脚的时候, 易上闲曾一度大耗心血,倾力为恩师秦还打造一处无可比拟的山水别院。
故而长行居中水远天阔,山石景致更是望不断的别具一格。
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的人间仙境, 在那祸水河畔, 入目成诗的亭台楼阁顷刻拼凑成一幅完整无暇的上乘画卷,梅兰竹菊,花鸟鱼虫,一年四季, 应有尽有。
也就是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此时此刻,正无所顾忌地疯狂燃烧着。
——燃烧着。
那火光直冲云霄, 甚至已经蔓过了院墙上方青灰色的石瓦。
群众汇集的力量一旦爆发起来,那是一种充满压倒性的摧毁之势。长行居数十年在百姓心中树立累积的完好形象,瞬时坍塌破裂,被人蛮力踩倒在雪地里, 碾碎成无法拼合的粉末。
所有人口中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失控呐喊, 几乎就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长行居主养痈遗患,罪恶滔天, 死不足惜!”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一声号令朝天发落,百万利箭便像是那穿火流云,疾风骤雨一般席卷了院墙内外每一处空旷的角落。
薛岚因那时很好奇,当年的晏欺到底在聆台一剑派犯下了何等重罪, 竟能引起众人如此怨愤恐慌。可他来不及管得太多,头顶横穿一支利剑,夹杂着滚烫耀目的一点火星,几近要烧着他的侧颊。
墙外闯进来一群不知死活的疯子,手持刀剑,甚至锅碗瓢盆,能用作武装的东西基本全部端在手里拿来进攻防身。
与其说是疯子,倒不如说是年关时节穷困潦倒的一众暴民。他们举步冲往长行居里嘶吼吵闹,引得四面八方一片嘈杂混乱,或是高举石块砸碎头顶富丽堂皇的匾额,后将那异常珍贵的木材拆分之后成堆运往门外,至于门扉边角上流溢镶嵌的上好金边,干脆用指甲一寸一寸地抠落下来,塞往包里直接带走。
薛岚因立马就惊呆了。他见过聚众闹事上来砸场子的,却唯独没见过一边砸还一边抢的——简直就和强盗土匪没什么分别。
晏欺约莫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愣住了。恰逢头顶一块碎石狠狠砸落下来,薛岚因急忙喝道:“师父小心!”
言罢将他朝后卖力一扯,那石块坠地摔得四分五裂,没伤着人,却牢牢实实将正前方的程避给吓得不轻。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顾不得周遭滚滚冒出的炽烈黑烟,当场遮掩跪倒下来,对着易上闲所在的方向,不由分说磕了三大个响头。随后又原地爬起,踉踉跄跄便要往正门处走。
他这么猛一迈腿,薛岚因眼珠子都快给吓掉了出来,连忙赶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干什么去?你疯了!”
“是……是我害的,是我害的。”程避眼睛都灰下一半,彼时蒙上一层雾气,像是要哭出来,却到底又没能哭出来。
他道:“我……我救的他们乞丐母子,我救的他们……”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表述不大完整:“如果我当时没有救他们,长行居也不会……”
他还没能说完。天空当中陡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薛晏二人同时仰起头来,便见那额顶上方不远的夜幕边缘处,缓缓升起一道冰霜凝结而成的真气屏障。
易上闲纵身跃至房顶,单手结印,另一手紧摁腰间三尺寒剑,刃口朝外横推而出,眨眼便是一道震慑四方的银白雪光。
随后,路面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沿途硬化结冰,霎时将门前一众冲突而入的暴民冻至发僵。
“杀、杀人啦……”
“长行居主要大开杀戒了!”
“开杀戒了!!”
人群紧接着涌起一阵堪称惊惧不安的异动。不知由谁率先开起这一个口,身后纷至沓来的一众人等回过头去,便正好瞧见易上闲手中那柄凶戾骇人的长剑,彼时远远脱离鞘身,其间褪不尽的连绵寒霜,几乎能将人整个洞穿至死。
可他分明没有大开杀戒。甚至在他施用咒术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刻意保持寒流侵袭的适度——不过是在行动上暂时制止众暴民对长行居更深层次的破坏,偏是被人蓄意带头,搬弄是非,自此背负世人怨愤中隐隐带有恐惧的锐利目光。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可以……”
昔日依山傍水的东南长行居,此刻一半陷入黑烟漫漫的大火,一半凝入冰冻三尺的雪光,正门至客堂一路整洁而又冷清的木制长廊,如今已是踏遍无尽的人影。
程避就这么矮身瑟缩在房屋与长廊末端形成的阴暗拐角处,数次将欲朝外横冲直撞,半途又被薛岚因一把伸手拽了回来,恨声斥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出去添乱?”
程避远望一眼高处易上闲独自撑开结界的孤冷背影,只觉心中刺痛得厉害:“可我师父他一个人……”
“易上闲不会有事。”晏欺匆匆朝人群当中扫过半晌,摇了摇头,与程避道,“院墙里外来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乞丐也有,流民也有。多半是受人挑拨教唆,一时分辨不清真相。”
程避道:“那、那怎么办?要出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吗?”
晏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解释什么?我人在这里,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说罢探手将栏杆后方长满杂草的狭窄空路拨了一拨,声音低淡道:“……看现在这样子,长行居是要不成了。”
到处都是心血来潮的暴民。一部分打着冲进长行居来搜人的旗号,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