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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

    她的手好凉。

    江鹤轩捏住辛桐自然垂落的指尖,看着她温柔的面容。她歪靠在铝合金扶手椅上,等两瓶消炎药点滴输入静脉,微微的鼻息声,睡得很安静,低垂的睫毛好像柔软的鸟羽,拂过心尖。

    他看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随身带着钻戒,悄悄地捧起另一只没有插针的手,将戒指胆怯地带上。

    尺寸恰好,没有一寸多,没有一寸少。

    白晃晃的光下,钻石反射出细碎的光,仿佛湖泊。

    “我希望能和你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一点都不糟糕的家庭。不用去想别的东西,我会保护好你,会照顾好你。”他无声地比着口型,练习着晚上的说辞。“小桐,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俯身,轻轻挨近她,把脸靠在她的鬓角上。

    孤注一掷,退无可退。

    江鹤轩的心从未如此平静,如同深陷一条黑暗湍急的河流,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他一直往前拉,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或许宿命就是一团漆黑,你无法抵抗,只能随波逐流。如同生活他娘的就是娼妓,乐观主义者大概会像动画里的傻蛋一样咧嘴说:“生活真的是太美好了!”可他妈的怎么可能会有好事发生!你不往生活这个婊子的兜里塞钞票,她永远不会张开双腿让你舒坦。

    辛桐睡醒时,江鹤轩已经把戒指脱下来放回绀蓝色的盒内。他感知到辛桐醒来,冲她微微笑了下,拆下右耳的蓝牙耳机塞进她耳中。

    Cityofstars.

    “17年的情人节,我记得是阴天,”江鹤轩露出一丝怀念,“我们一起去看的。”

    她带着烟灰色的贝雷帽,一条穿到现在的黑色丝绒裙,耳畔是两个有长长穗子的珍珠耳环。他想去买爆米花,却被她阻止,最后在看完电影回校的路上,她哼着萦绕耳畔的旋律,他变戏法似的送上一朵糖塑般晶莹的玫瑰。

    “小桐,今年的情人节,我们还能一起过吗?”他柔声问。

    辛桐无言可答。

    她本想告诉他,我希望你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但又觉得太矫情,所幸不说。

    ……江鹤轩,你最终还是成了你最讨厌的人的模样。

    待到吊瓶挂完,护士拔针摁棉花,辛桐按照季文然指示地说:“我要去一趟洗手间。”

    江鹤轩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蓝牙耳机拔下,顺手塞到她的大衣扩带,把辛桐从四楼的输液室带到医院八楼的洗手间门外。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辛桐也不知道季文然那头是打得是什么算盘,反正经典的爬窗场面是不可能出现的了。

    她踯躅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心想:八楼……八楼要开直升机来救人。

    这时进来个与辛桐身高相仿的年轻女子,手拿提包。她见了辛桐,急忙脱下羽绒服扔给她,“换外套,然后乘电梯到三楼。”

    “可是外面……”辛桐刚想说江鹤轩在外头等着,不是换个衣服就能骗过的,就被她扒了外套。

    “我们的人会引开他的注意力,”那人摘下口罩递给她,“被发现了我会拉住他,你赶紧跑。”

    此时站在洗手间外的江鹤轩突然被清洁工缠上,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推搡着他,要把他往外头赶走。

    清洁工气势汹汹地质疑:“你在女厕所旁边想干什么?信不信我叫保安来!”

    江鹤轩摁住带在左耳的耳机,确认音乐还在放。他抱歉地往后推开几步,低头尝试解释,结果那人不依不饶,拉着他胳膊就要往外头拽。

    他身侧如清风般掠过一个身穿银灰色羽绒服的身影,却没被他发现。

    过了一会儿,一个与辛桐穿着同款大衣的女人从洗手间出来。在他的视线随着那人越走越远时,耳畔的耳机突然传来提示——蓝牙已断开。

    一对耳机,其中一个超出了连接范围。

    安全下到三楼辛桐的才迈出半步,就瞧见了探头探脑的季文然。

    他看见辛桐,急忙攥住她的手,步履匆匆地拉着她改道走安全通道。

    “你手上好多汗。”季文然忽得说。

    “有点紧张。”事实上紧张到心脏在嗓子眼砰砰跳,灵魂在大脑玩摇滚乐。“你们打算怎么办?”

    “改走安全通道到停车场,车上有导航,你开去找老傅,他在等你。”季文然说。“快走就行,别跑,跑起来太显眼。”

    辛桐故作轻松地笑笑,道:“这么麻烦吗?”

    她看向他苍白的侧脸,忽然想起季文然应是极讨厌医院的。

    他宁可独自在别墅发烧,也不会去医院就诊。

    “你不用来的,”辛桐说。

    季文然瞥她一眼,“你是我下属,我作为上司不放心你,不行吗?。”

    辛桐嗤得一声笑出来。“这么帅的嘛?帅得我都要爱上你了。”

    他攥住辛桐的手紧了紧,别扭地开口:“闭嘴,爱这个字不能乱说。”

    一路顺利地下到停车场,季文然啰啰嗦嗦地嘱咐她:“这个手机给你,上车之后跟导航走,到地点了换老傅的车,他怕这辆车会被人跟。”

    他摘下围巾把辛桐裹得严实,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嘴上却在哪儿自顾自地胡说:“辛桐,你是欠人高利贷了吗?还被人囚禁。要是很缺钱可以和我说啊,我能提前透支工钱,但这次旷工要罚钱的,最多是先扣完工资再涨。还有,以后不要生病了,生病很难受。”

    也难怪那么多人都说季老不好相处,他还真是又可爱又招人烦。

    简而言之,可爱的不明显。

    “那你呢?”辛桐扯下被他蒙住嘴的围巾,抬着下巴问。

    “我要回去帮你盯人。”季文然道。

    他定神看了看辛桐,忽然张开双臂搂住她,孩子气地把她的头摁在肩膀,脖子蹭蹭她柔软的发。“好了好了,别怕,我找到你了。”

    辛桐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

    好好的,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地说……找到我了。

    “我怎么抱你,你还哭”季文然松开辛桐,勉为其难地侧头,在她的面颊落上一吻。“快跑吧,别被捉住了。”

    他说完,将她推进车内。

    按傅云洲的计划,辛桐驱车驶离医院,依照导航在马路边的一个位置停车。她下车,四处张望一圈,没发现傅云洲的人影。

    这时装在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接起一听,是傅云洲的声音。

    “怎么开到对面去了?”他说。

    辛桐朝街对面一看,才发现他在那头,她在这头,仿佛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

    天色阴沉,将要落雨。

    “导航,你懂的。”辛桐无奈地耸肩。“话说您这兜兜绕绕的,演谍战片啊。”大难不死,令说话都放肆不少。

    她说完,一阵低沉的笑意传来,挠的耳朵痒痒的。

    “我怕你身上装了定位器。”傅云洲耐心解释。“而且还要顾虑他会不会激情杀人。”

    上苍眷顾,让她出现在医院,假如他们一直不出门,事情会难办许多。

    “早知道就不救你了,刚出医院就这么多话。”他笑着补充一句。“小姑娘,你现在欠我个人情。”

    辛桐拿着手机,低头跨过绿化带和栏杆,想尽快跑到他身边,“谁欠你人情了,顶多把我们之前的账一笔勾销。”语态娇俏。

    “好,那一笔勾销,”傅云洲软下声调。

    他看着少女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在冬季的薄灰色的天空下,仿佛电线杆上站着的一只小雀儿。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绿化丛,要往他这里来。

    有一滴雨落在他的睫毛,令傅云洲缓缓眨了下眼。

    耳边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傅总,因为这件事,你暂时成为了我心目中最帅的男人。”

    话音随着一声拔尖的刹车声,她宛如被孩子鼓足气吹散的蒲公英,缓缓的,随着尘埃散落,猩红色的血大雨般飞溅进他的世界。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

    辛桐最后的感知是,听见自己被卷入轮胎下,颈椎骨被碾碎的声响。

    咯吱——

    ……

    做完笔录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江鹤轩打车回家。

    他偷偷拆下她被拧断的脖颈上的浸透血迹的项圈,将定位器摘除,扔进抽水马桶冲走。

    初步裁定是一场交通意外——公路跨越绿化带,被超速车辆撞倒,车前的标牌卷住头发,脖颈被带入轮下压断,当场死亡。

    但江鹤轩知道,傅云洲绝不会让此事成为一场轻描淡写的意外。

    电视画面还停在昨晚的纪录片,那只水母孤单地在深海浮浮沉沉。手机的音乐播放器止步于那首他和辛桐一人一个耳机听得歌,歌词说,名叫爱的东西,是的,人人都想从某个同样孤单的灵魂里找到爱。

    他本是要在今晚向她求婚。

    成,皆大欢喜。不成,关她两天。再不成,就把她放了,自己割腕……你看,他连安眠药都准备好了。

    小时候读哪吒闹海,只觉得哪吒傻。

    现在才知道,削骨还父,割肉还母……英勇无比。

    他已经等不及让他们来认领自己尸体了。

    江鹤轩放满一池的温水——家里装浴缸也是因为她喜欢——忽然想起以前她趴在浴缸,玩笑似的叫他“江老师”,仿佛哈气可化的雪。

    只要失去约一升的血,他就会死,两瓶矿泉水的量。

    刀锋纵向陷入皮肉,割破静脉,血液渗出。动脉藏得还要深,需要他一点点切开肌肉,把自己的手臂彻底剖开,才能触及。

    他可以选别的死亡方式,跳楼、二氧化碳中毒····割腕只是为让自虐似的疼痛稍稍冲散愧疚。

    他这一辈子说了无数谎。

    独独两件事自始至终没有说谎。

    一件事是他爱她。

    另一件是他不会害她。

    江鹤轩没想杀她,他只是想截住她……可偏偏是他杀了她。

    她疼吗?惊慌吗?恐惧吗?

    江鹤轩想着,加快的心跳促使他反复挥刀,疼痛是一只正在凶猛撕咬他的猛兽,让甜腥的血液在水中开出糜烂的花朵。

    或许应该在脖颈补一刀,让颈动脉破裂,出血更多、也更快。

    他一无所有地沉沉睡去,恍惚中有一朵稀薄云将他托起,消散了形状。

    几日后……

    “迦拉提,我有一个朋友去世了。”季文然抱着熊,颓唐地缩在沙发上,对一团空气说话。

    他眼中那个面目模糊的温柔女孩伸手拂过他的发,无声地安慰着自己的长发公主。

    季文然被暴雨打湿的狐狸似的缩成一团,垂着脑袋,闷声闷气地说:“我的画都还没给她。”

    迦拉提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步履轻快地拿起他留给辛桐的油画

    再抬头,她忽然有了清晰的面容。

    “辛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