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季文然住一块儿,都要起得比以往早。
坐他的车去上班,打开车窗,凌厉且清新的风刮进来,额发微微散乱。
复工的头一日出乎意料地顺利,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天生不喜探寻他人私事,这是辛桐最喜欢新安的地方。
在季文然家中待了几日,简直头昏脑涨。
下班时分,小公主还没出来,辛桐打算去附近的面包房买点杯子蛋糕。
提起大衣走到门口,她看见了江鹤轩。
他早在那里等她。
江鹤轩往前走了几步,拦住她。“我们谈谈。”
其实辛桐没打算逃跑。
她顺道带他去面包房落座,要了一杯酒酿桂花鲜奶,捧在手掌心,冬季瓷白的面色也跟着渐渐红润。
江鹤轩看她,很长时间没说话,欲言又止。
他好似两日之间,霎时清减。
良久,江鹤轩提起一口气,温柔地询问:“吃饭了吗?”
“还没,等下回家吃。”
“季文然家?”
“嗯。”辛桐答。“我预备搬到他那里住,还在考虑。”
江鹤轩没说话,眼神仿佛一层纱,虚虚地罩着她。
淡金色的隔断被顶灯一照,易碎的影成片投射下来,压在他素白的面上,淡淡的,是浑浊的浅灰。
笑声,说话声,高脚杯碰撞,牙签插成一串的小食塞入口腔,咀嚼声,唇齿纠缠发出的嘟嘟囔囔。
诸多繁杂中,他们被聚焦成一个小点。
“我昨晚梦到你了。”辛桐咬着吸管,妩媚的胭脂留在透明的吸管,构成一个残缺唇痕。“我从来没梦见过你,但昨晚就是梦见你了。”
江鹤轩声音微颤。“梦到什么了?”
“梦见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辛桐的笑颜仿佛月光照进屋内,一派虚空的通明,“那时候偷偷恋爱,各种防着,然后写小纸条藏在袖子里传。”
江鹤轩摊开手,看了看手掌心,“那些东西其实还放在我屋里,可换掉开始,现在都没了。”
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连同细细密密的心事,一行又一行的小字,无声无息地被抹去。
“我不可能因为你发几串短信,打几个电话就原谅你。”辛桐说。“江鹤轩,不可能的,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我知道。”江鹤轩仰头,露出自嘲的笑容。
他愿以为她会甩头就走,昨日一整天不论如何都不接电话,心便凉了一半。
“可能是太讨厌自己。”江鹤轩望着顶灯,愣了一会儿神,又看向辛桐。“我要是和你说,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你一定认为我在说假话……小桐,如果那些事都没发生,放手会容易很多……但现在不一样,太久了,好比走进死胡同,怎么都绕不来。”
辛桐抿唇。“你的博士申请,通过了吧。”
“嗯。”
“为什么申请。”
江鹤轩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种事可不是几个月能搞出来的,”辛桐目光直视,“鹤轩,我依赖你,而你也在依赖我……如果说是为我突然放弃这个机会,那么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准备材料。”
她开始反击了。
“不要拿我当借口,江鹤轩。我没义务接受你的全部——光辉的一面和疯子的另一面。”辛桐一语道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你去完成你的深造,我留在这里工作。”
江鹤轩沉默半晌,再开口声音有点发抖:“你这是在赶我走。”
“如果我想赶你走,我会直接拉黑你,让你滚得远远的。”辛桐打断他,难得磊落。“鹤轩,我想是时候往前看了……我们要解决这件事,不能每次要么你躲开,要么换成我躲开。”
“这一走可能要四五年。”
“我知道,”辛桐淡淡说。
江鹤轩垂下眼帘,长长舒出一口气,苍然道:“你爱过我吗?辛桐,你说实话。”
“我没有爱过你,”辛桐说。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头突突地跳出一种疯狂的窒息感,筋肉相连的器官被撕裂出一道纤细的口子,刺骨地疼。
“我想……我没有爱过你,”辛桐看向他,目光有一点点的戏谑,“鹤轩,我直到现在,此时此刻,好像都还爱着你。”
她起身,装模作样地抬手,“去吧,公主殿下现在要把你流放到西西伯利亚了。”
——亲爱的公主殿下,要跟我一起逃走吗?
原来她还记得这句话。
“流亡路上可不可以打电话给您?”江鹤轩问。
辛桐耸肩。“看你寄什么礼物,我很好哄的。”
她带着杯子蛋糕和季文然一起回家。
家里暖气一直没关。
辛桐进门,急忙脱掉高跟鞋,摆进鞋柜。
季文然右脚踩着左脚的后跟,把脚拔了出来。辛桐正蹲在地上摆高跟鞋,见他腰都不弯,摆明是让她收鞋的娇纵模样,果断扬起头,由下往上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将外出的大衣和两人的鞋收拾妥当,辛桐坐到沙发看综艺,季文然去冰箱里拿了一堆布丁扔到沙发,自己坐到她身边。
辛桐随手拿过一个,揭开塑料盖道:“就是你,一边骂我胖,一边让我吃。”
明明大家一起自暴自弃吃甜品,凭什么男人还是瘦的跟青竹一样,而辛桐每早醒来摸摸脸都感觉面颊在膨胀。
季文然瞪她,伸手去挠她的肚子:“不吃还给我,一天天废话那么多。”
辛桐嫌痒,一手高举着布丁,一手拍着他的胳膊道:“松手,季文然!再这样我打你了!”
他整个人压下来,像抱一只熊布偶似的,把她压倒在沙发上。
“那你打吧,”他轻声说,耳根微红。
窗外落下稀疏的雨,是水色的,击在别墅外那几个买来后未曾打理的小花盆,叮叮当当。
辛桐往他怀里挨了挨,消瘦的躯干温暖柔软,身上有淡淡的木香。
“文然。”
“嗯。”
“我好喜欢你。”
季文然突然脸红。
他拨弄着她毛茸茸的发丝,低声问她:“小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还未那事儿生气啊,我都没罚他,辛桐微微鼓起嘴,开始觉得小公主骄纵过头,易修被罚写十万字检讨书,江鹤轩被流放,他屁事没有还成天生气。
“这种事不太好说,”辛桐道,“看你表现?”
他撑起身子坐好,手指狠狠捏了下她的脸,用了十足的力气,辛桐怀疑自己脸不肿也要红。
“去你妈的,你骗我的时候我还在被窝偷偷哭了。”
辛桐憋不住,埋在他膝上笑得花枝乱颤。
“不准笑,”季文然嚷嚷,“你他妈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辛桐鼓起嘴,面皮僵着不笑,也眼睛亮晶晶的,笑意都要从水淋淋的眼珠子里决堤了。
“辛桐我警告你,你再笑我就骂你!”
辛桐学着他先前的模样,趴在他腿上,扬起头道:“那你骂吧。”
最终,江鹤轩离开那日,辛桐没有去送。
她正巧选在同一天退房搬家。
季小公主可做不了重活儿,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辛桐的体重隐隐有超过季文然的趋势了。所以白天没事的程易修就跑来帮忙,把打包好的箱子挪到后备箱。
程易修一边搬东西,一边怂恿辛桐搬到自己家住。他为此给辛桐罗列了一堆好处,明里暗里挑拨离间,大意是季文然那个没用的死宅男,居然让你做饭,我就不一样了,我都是点外卖。
辛桐打趣:“不了,我爱惜身体,怕你采阴补阳。”
她在临近起飞时,给那个她又爱又恨又唾弃又感激的男人发了个消息。
四个字。
一路顺风。
她原先预备打八个字,后面四个字是——等你回来。
转念一想,自己何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等他回来,又是哪来的自信觉得他分别数年,还能如一地爱自己。
于是她删掉了后头那四个字,只有留前头四个。
发完,辛桐长舒一口气。
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与江鹤轩,没有比这一连串的省略号更好的结局。
恰如被寒潮侵袭的新安,打暖意融融的屋内朝外看,入眼的不过是一层水雾,食指轻轻一划,水珠眼泪似的流了下来。
恩恩怨怨,终化为一场大雨。
尾声(二)
难以想象,借住在季文然家中的一个月,的确什么也没发生。难为程易修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忧心小公主近水楼台先得月。
正常上下班,和萧晓鹿出去逛街,看程易修的乐队表演,偶尔傅云洲和程易修会跑来吃饭——鉴于三个男人一起吃饭的画风奇诡,辛桐通常会选择躲在厕所或厨房,直到他们差不多结束才冒出头——除去吃多甜食导致发胖外,其余部分相当愉快。
昨日午后程易修跑来找辛桐,手一伸便去捏她素净的脸蛋,笑着问她是不是长胖了。
辛桐没吭声,心想闲的没事就和季文然聚一起吃淋巧克力酱的奶油冰淇淋,不胖才怪。
倒水喝的季文然正巧回屋,兀得“失手”砸掉手中的玻璃杯。
他撇过脑袋,冷笑一声:“程易修,在我家麻烦你注意点。”
程易修笑眯眯地看向他,“怎么,你个太监还眼红啊。”
一个冷言冷语,一个带讥带讪。
辛桐佯装周围的幼稚鬼全是空气,只管低头刷微博。
自那之后,程易修每逢见面先捏捏脸。
作为应对,辛桐见一次打他一次手背,顺带问他要检讨。
“你留我们三个互相盯对方吃饭有什么意思,要能看对眼早好上了。”程易修认真地看向辛桐,把微甜的鸡尾酒推给她,在冬天喝“雪球”,蛮有意思的。
他的酒吧表演渐渐走上正轨,乐队还没有经纪人,眼下看来也不需要。
夜里喝点酒,一通彻夜狂欢后滚回家睡觉,非常有程易修的风格。
“不然四个人一起吃饭,你们三个好一起盯我?”辛桐歪头。“那我还不如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桐桐,你绝对是我见过最难搞的女人。”程易修装模作样地叹气,昏暗的灯光抚摸过他的头发,耳朵和面颊,非常柔软,像是小狮子的鬃毛。“你明明知道我们因为你讨厌对方,也因为你,我们不得不接受对方……你都不知道跟他俩坐一起我忍得多辛苦。”
季文然忍得也很辛苦,辛桐在心里默默补充,他为你特地买的消毒水。
辛桐摊开手:“检讨呢,写了多少?”
“差不多两万。”
“真的?”
“一万三。”
“我要提前看。”
程易修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她找写在格子纸上以便计数的“认罪书”。
开头写——
本人程易修,原名傅念修,年二十三,新安人。现已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对犯罪经过并无异议。由于法律意识淡薄,才导致鄙人在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行为,对曾经的无耻行径深表歉意。
在此恳请辛桐小姐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给我这个阶下囚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鄙人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吃苦耐劳、听话懂事,争取获得宽大处理,早日出狱。
标点符号学得还挺好,知道双引号要占一个格子。
辛桐面无表情地看完手中的稿子,男人生怕她发现端倪似的,一张比一张写得潦草。
“易修,你别以为一段话拆散了各抄八遍我就看不出来了。”辛桐挑了挑眉,言笑晏晏地抽出三张纸,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乖,这几张重来,麻烦字好看点,记着情真意切。”
程易修气短。
写,写他娘的!
前几日听萧晓鹿说哪家政要的公子醉酒开法拉利,连带车上俩同样出身显赫的裸女一起车毁人亡,辛桐便相当惜命选择让傅云洲来酒吧接人。
哥哥开车稳,换易修开,是平地起飞。
送到季文然家门口,辛桐下了车,去敲驾驶座的车窗。
“有事?”傅云洲道。
“这周日有空吗?我要去一趟墓园。”
傅云洲起先没反应过来她要给谁扫墓,稍稍一愣,才意会。
“可以。”他回复。
辛桐手撑住上沿,忽得俯身,学着电影里的模样在干净透亮的车窗落下一吻,活像湿透了的脂粉。
隐约的唇纹印在玻璃,未等傅云洲看清那印子,她便随手擦了去。
男人领下这份旖旎的小礼物,继而转头看程易修,只见他阴恻恻道:“别烦我,我在想检讨。”
次日带人上山,傅云洲特地换了轻便的装束陪她。
沿着曲曲折折的台阶往上爬,一路上草木繁杂。幸而深冬已至,树木凋敝了叶子,疏疏朗朗的枝桠将灰暗的天空分成好几部分。
忽而一阵清脆的麻雀声掠过,唤醒沉寂的墓地,仿若裂锦,嗞啦一声,惊笑了褒姒。
辛桐牵住傅云洲的手,偶尔念两句:“打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身子从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土包跃过。
有些墓碑还比较新,有些则是潦倒不堪。
她一排排寻过去,由下到上,走得汗涔涔,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坟头止步。
辛淮飞之墓。
妻,刘佩佩。
女,辛桐。
她兀自掏出贡品摆上,傅云洲蹲下身帮她铺纸钱。
几炷香烧起,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青烟笔直地往上升,传说能一直穿透云层,与天上的先人对话。
“你如果要修坟,我等下打电话——”
辛桐摇头。“不用,我不信这个。”
她面色凝重地对残破的墓碑拜了又拜。
傅云洲看着她,也随之三拜。
下山的路要比上山来得陡峭,傅云洲上山时走很长一段才需要牵她一次,下山干脆没放开手。
远远朝外望,墓园松涛如海,滚滚如波。
“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扫墓,”傅云洲问她。
“就是没来过,最近又空。”
傅云洲道:“不找易修了?”
什么叫不找易修了?哥哥可真是一股怪味儿。
“一个人扫墓多奇怪。”辛桐说。“何况我爸只认识你,你陪我来比较好。”
傅云洲显得有些惋惜。“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好,我也不记得你了,”辛桐平平淡淡地说,“要是我还记得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再对照日后寄人篱下,指不定多难受,小小年纪就疯掉了。”
傅云洲默然,他听得出辛桐三言两语背后的无尽辛酸。
“现在也蛮好,活得不算差。”
好容易熬过种种难关,生活步入正轨,她打算轻松且不要脸地赖他们几年。
“辛桐。”
“嗯,我在。”
“我们结婚吧。”
辛桐愣愣地看着傅云洲。
墓园求婚,他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要婚礼吗?”
“不要,没人来。”
“婚纱?”
辛桐想了一会儿,“要,收藏。”
“戒指要多大。”
“越大越好,”辛桐狡狯地笑,“我要婚戒不是为了带,而是为裱起来。万一哪天我俩翻脸,我总要有钱养孩子。”
“不过最大的可能应是我连法庭都没资格去,直接被你扔出门。”辛桐接着说。
“不可能的事。”傅云洲许诺。
辛桐笑笑,却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行,”傅云洲随即掠过她的揶揄,“我给你找最大的婚戒。”
“对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讲。”辛桐拽了下傅云洲的衣袖。“我记得晓鹿说,你高中的时候唱过给我一个吻。”
傅云洲隐约猜到她的来意,面色僵了僵。“那是意外。”
“抽时间再唱一遍吧,我要录音。”
傅云洲道:“我可以写十万字检讨。”
“不要,那是易修的活儿,”辛桐一口回绝。
她凑近他,脸蛋挨在他宽阔的肩膀:“哥哥,哥哥,答应我嘛,哥哥,我好想听。”仿佛抹不开的麦芽糖。
傅云洲莫名有种被她捉到死穴的感觉。
尾声(三)
淅淅沥沥的冬雨落了一整个上午,临近年关,辛桐却过得十分冷清,索性没事便在屋内枕着玩具熊睡大觉。
季文然并非贪热闹的人,百年不挪窝,家中又无往来的亲眷。傅云洲待业一段时日后重新忙碌,具体如何,他向来不爱多说,辛桐也识趣地不问。程易修倒是最闲,三天两头乱跑,季文然看他如同猫咪看到狗子,每每遇见,哪怕一言不发,辛桐也能感觉到男人眼神里淡淡的不满。
不得不说,颇有人去楼空的滋味。
辛桐一觉睡醒,草草吃了些清肠沙拉。她与易修下午有约,乖乖起床,洗头洗澡。雨还下着,脸被吹得通红,幸好出门前拿了季文然的围巾防风,只一双手露在外头。
被带去溜冰场,辛桐从没玩过,起先被程易修时不时作势要松手的做派吓得大喊大叫,随后十指揪紧他的外套不松,两条腿绷得笔直,仿佛一只套上牵引绳的猫,被主人一步步拖着向前滑。
僵持七八分钟,程易修见她是真怕,便让她抓住沿边的栏杆慢慢走,自己跟在旁边看护。
不管人在哪里,程易修总能找出好玩的。这家伙哪怕某天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让辛桐拿好护照跟他去滑雪,她也不会奇怪。
“对了,傅云洲让我顺道来问你下周五有没有空,”松松散散闲聊中,程易修忽然横插一句,“他有事,缺个女伴。”
“不去,最近长胖了,我嫌丢人。”辛桐笑着对程易修说,两只手撑住栏杆。“他干嘛找我陪,你难道不是哥哥养的交际花吗?专门对付各色名媛的利器。”
这话不假。
傅云洲出去应酬,专业一点的场合压榨徐优白,缓和一点就该挟持程易修。
“我可不去,交际花要从良了,”程易修顺着她的话,冲她眨眨眼,“还是家养比较好,能被定期浇水。”
辛桐极快地皱了下眉,思索是自己想法有点偏,还是男人在说偏话。
在程易修手把手地教授下,约莫二十分钟,辛桐便能自如地在冰面上绕圈。她刚学会速滑,抿着嘴一声不吭地滑了几圈才敢确认自己不会摔跤,站在冰面长长呼出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转身,冲程易修挥手。
程易修要去揽她的肩,被辛桐迅疾躲开。
“牵了你就会松手吓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程易修大笑。
“今年预备在哪儿过?”他问。“和季文然一起?”
辛桐摇头。“还没定,可能会回家。”
程易修颇为低落地“哦”了一声。
“你呢?”
“当然是和傅云洲,还能有谁。”程易修道。“家里就我俩,不想在一起也要在一起。”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辛桐的脚踝隐隐作痛,纵使仍在兴头,她也要暂且割爱,留着下次再来。
坐下拆溜冰鞋,身子骤然一松。
她忽然想问程易修一个问题,又怕伤他心,话临到嘴边甚是踌躇。
“易修,我想到一件事,”辛桐说,“突然想到的,要是说了你不开心,你别怪我。”
程易修歪头看她,突然低头在她的唇瓣偷到一个浅浅的吻。
“好了,你说吧。”他抬头,笑吟吟的,俨然无事发生。
“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和你母亲见一面……我是说生母。”的确是难以启齿的话,她短短一句停顿几回。
程易修愣了下。
“没,”他的声音沉下去,“她爱怎样怎样,反正当时都拿了不少钱……我也没见过哪家孩子卖出去了还能被要回来。”
辛桐自知不妥,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程易修讲完,俯身抬着她的下巴衔住唇瓣,好似亲吻一朵花,温热的气息徐徐吹开紧闭的蓓蕾。
辛桐近乎喘不过气。
程易修松开,继而坏笑着同她说:“这种问题亲一下不够,要两下。”
傍晚送回家,季文然恰巧也在,他瞧见程易修神态淡淡的,关了门单独面对辛桐,微微鼓起嘴不说话。
待久了辛桐发现,小狐狸吃醋时,口鼻里会发出很小的、介于“嗷”和“昂”之间一种杂音。
辛桐拿出下午买的狐狸毛围巾,踮起脚,跟在季文然身后,拿毛茸茸的小尾巴去扫他的侧脸。
“小狐狸,小狐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亲戚啊,”她轻快地作弄着男人,唇齿间的词句有着粘糊糊的甜味儿。
季文然捉住她的手腕,反手糊了她一脸毛,轻轻“哼”了一声。
醋劲算是过去。
夜里,辛桐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她发消息给萧晓鹿,询问徐优白能不能帮上忙,但别让程易修知道。
小姑娘没几秒便回复语音,她拍着胸脯承诺:“有什么难的,也不看看我家优白是谁!那可是傅扒皮专用的詹姆斯·徐!”
再过两日,该拿到的徐优白悉数送上。
辛桐细细看完,不由感叹:世界可真小。
程易修的生母还留在新安,开一家卖内衣的小店糊口,一如刘佩佩兜兜绕绕多年,最终还是回到这里。
辛桐第二日不声不响地去了。
女人约莫四十五六,妆面异常浓艳。
脸上糊着一层粉底液,脖子也被涂成象牙白色,嘴唇丰润,涂着色泽鲜亮的口脂。五官仍是动人的,尤其是那双明媚勾人的眼眸,简直和程易修如出一辙。
她穿一件半高领的羊毛针织衫和浅色牛仔裤,正坐在收银台看时下流行的肥皂剧,偶尔伸手摸向超市塑料袋装着的瓜子。
嘴唇上下一碰,门牙咬开瓜子尖,舌尖勾走小巧的果实,“呸”得一下将沾着口红渍的硬壳吐掉。
辛桐装作顾客上门,随意买下几件替换的胸衣,心中百般滋味。
程易修口中的母亲,永远美艳且不靠谱。
她周转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边,水蛇般的腰肢总要找人倚着,抢眼的裙衫和高跟鞋堆得到处都是。
幼年的程易修偷跑出去一整日她也不会去找,吃的亦是随便。为去夜场舞池疯玩,女人甚至把儿子关在家中,只留几袋咸饼干、几罐可乐,给男人助兴的黄片和动画碟片搅和在一起仍由孩子抽选。
但辛桐看看眼前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的模样与程易修口中那个美貌、妖冶、没心没肺的母亲重合。
四十多岁,年近五十,还能如何?
女人太容易凋谢,尤其是被男人拿捏在手掌心把玩的女子。
辛桐不知该不该与程易修说及此事。
未等她拿定主意,男人倒是先一步发觉辛桐的异常。
他饭吃到半途,突得一下说:“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辛桐抬眸。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程易修匆忙改口。
辛桐微微笑了笑,“说了怕你骂我。”
“你以为我是傅云洲?”程易修托腮看她。“想说就说,大不了今晚陪我。”
辛桐沉默半晌,呼出一口气。“我偷偷去见了你母亲,生母……优白帮我找到的。”
程易修挑眉,没吭声。
“她还在新安,开了一家内衣店,我装作是顾客上门见到了她。”辛桐说。“当然,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没提你的事。”
程易修依旧没出声,熠熠生辉的面容略有些黯淡。
过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辛桐:“她过得怎么样?”
辛桐道:“还行吧,老了很多。”
“会老的,像她那样整日抽烟喝酒、夜不归宿,是会老的。”他不自觉念了两遍“会老的”。
“易修,我去见并不代表你要去见,”辛桐语调柔软。
程易修笑起来,久违地说了句带刺儿的话。“那干嘛去见,你分明是在挑拨我。”
辛桐摇头。“我去是因为你还在乎。”
程易修唇角紧紧绷直,嗒然若失。
辛桐继续说:“易修,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现在回想,我当初将你拽走,或许是因为我们某方面太相似。”
程易修当然记得那段日子。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抱着喜欢的姑娘,看她安然在梦境起伏的睡颜。
“我不想你一辈子都把这件事梗在心里,我希望给它一个交代。”辛桐说的是肺腑之言。“所以现在我告诉你——她还在新安,老了很多,一共离异两次,没有孩子,目前开一家内衣店,你走到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你——易修,你可以明天就去见她,也可以当她从未存在过。”
多年后,程易修和乐队一起接受采访,被娱乐记者询问到恋情时,是这样回复的。
“我曾有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刻,浑浑噩噩,做了好几年的错事。”
“在她出现之前,我遇到过无数比她漂亮,比她性格好,比她家世好、教养好的女孩……可每当我尝试敞开心扉,谈一点负面的事,她们之中,有些会露出惋惜又怜悯的神态,觉得我可怜,但我不想要这种可怜。而另一些表面说能理解,实际不过是逢场作戏,费力迎合我,不懂装懂。”
“所以当她突然出现,握着我的手说——我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就那么一瞬间,我知道命中注定的是她。”
“她没说假话,她真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我妻子是个有点别扭的女孩,她不喜欢我对外谈私人感情。大女儿聪明过头,现在已经开始嫌弃我是个弱智。小儿子比较文静,但小丫头又特别闹。每次我带小丫头都要骗她说,来,爸爸和你玩睡美人的游戏,谁先醒谁就输了。”程易修抬起手,自己先笑出声。“然后她就在我身上玩蹦床,还扒开我的眼皮大喊,爸爸你看,我是验尸官……拦都拦不住。”
“我们结婚到现在有七八年了……如果说有什么体会,大概是,爱一个人,是要与她共担过去的不幸,共享今后的人生。”
ΡO-1⑧,℃0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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