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返将东风楼的房产变卖,资产分给顾文锦的儿女和顾文华姐妹。顾文华问她:“你都不留给自己什么吗?”
“我也没留给东风楼什么。”
她记得多年前答应过顾文华要给她买许多包,这次特地带来某品牌最新限量版的包包送给顾文华。
顾文华前几天脸上才打过针,面皮紧绷着笑不出来,她心底又佩服顾返,又怕顾返。
担心顾返误会自己不高兴,她着急地解释:“返返,我好开心,只是我才打过针,笑不出来。”
顾文华已经打针成瘾,顾返没劝阻她,如果打针能令顾文华快乐,那就让她去打针。
顾文华见顾返现在还很好说话,她劝顾返:“你现在已经很厉害啦,不要再同孟氏集团斗,官司持续了这么久,一点结果都没有,人家那么大的集团能耗得起,你耗不起的,还有那个李春生,好笨哟,上个月新市长上任他做那个开场白,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你不要总是和笨蛋来往。”
“笨蛋怎么了?四姨你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吗?”
“哎呀我知道我笨,我没你二姨那么坚强,又没你妈妈洒脱,也没小妹用功读书。从小阿妈都不喜欢我,我要去演艺圈她没有拦我也没有帮我,我演了二十多年的戏才摸清楚门道。我知道我好笨,返返,我这么笨,总是拖人后腿,所以我不希望你同笨蛋来往。”
“文华,不要担心啦。”顾返没大没小的直接叫她名字,“现在你有很多钱了,可以买很多包包,打很多次美容针。”
顾文华只是面部肌肉僵硬,不能笑,但哭是可以的。她流出两行直勾勾的泪水:“返返,我真的好替你开心,你长大了。”
顾返去疗养院探望孟施章的时候说起顾文华的事,孟施章指正她:“她是你长辈,返返,你不要总嘲笑你的长辈。”
他时日无几,唯独留下顾返一个牵挂。他迫切地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对顾返友好,从今以后让她不再被人伤害。
今天澜城下雨,顾返陪着孟施章在病房里看雨。
疗养院环境清幽,放眼望去不见楼宇争高,只有一行青翠的山峰。
孟施章说:“年轻时候写武侠小说,脑袋里装得是江湖。当时正值金融危机,好多普通股民被抓进去坐牢,我以为江湖是个能够令我实行正义的地方,将所有愤怒和期盼都寄托在笔端。我这辈子,写了很多书,讲了无数堂课,其实和正义从来没沾边过。我想象的江湖就是这个画面,雨如丝线,青山连亘。不过我这辈子做不成侠士,不是侠士,哪有江湖。”
“孟教授真是武侠小说的忠诚爱好者。你同我交心,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过你许多书,小的时候还模仿你写武侠小说。我的文章每期都刊登在报纸上,其实我好盼望你会公开褒奖我。”
她回忆起那些时日,其实不只是伤害。
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在报纸上有自己的一面专栏,也在澜江剧院演奏过,她拥有岛屿,拥有温柔的哥哥。
十六岁的她只是还无法接纳她自己。
“你不论做什么都能出色。”
“其实我最爱还是弹钢琴。阿妈最喜欢听我弹钢琴,每次我弹完琴,她都会抱住我说为我骄傲。”
“返返,你不要恨你阿妈。”
“我从没有恨过阿妈。阿妈教会我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她让我知道我这辈子也可以选择自己的爱人,选择自己的生存。她带我来到世上,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爱。”
同一时刻。
澜城西郊的墓园并未受东部降雨的影响,不过这里仍是阴天。
澜城属于阴天,属于灰色。
今天是顾文绛的生日,贺峥带着嘉盛和蛋糕来给她庆生。嘉盛提前知道是要去探望外婆,他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贺峥问嘉盛:“你怕不怕?”
嘉盛摇摇头:“不怕,她是外婆,小姨说鬼一点都不可怕。”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无法定格顾文绛的美丽。她长着一张古典的东方美人面颊,一切的情绪都含蓄在剪水般的双眸里。
但是她有一头茂盛野性的卷曲长发,她蓬勃的、热情的生命力,无法被时光囚禁。
贺峥没遗传到她任何的特质,他看顾文绛的眼神,如看待一个与他无关的路人。
她将他生下,让他独自接受冷漠的世界,他便用冷漠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世界和生下他的人。
“阿妈。这是嘉盛。”
不论嘉盛是谁的孩子,同谁姓,她都得叫顾文绛外婆。
嘉盛不懂和死人打招呼,贺峥看出他犹豫,他拍了拍嘉盛的额头:“你不用同外婆问候,她听不见。”
“生日快乐,阿妈。”他把蛋糕放在顾文绛墓前,点燃蜡烛。
那时候贺因还没有出生,他同阿爸、阿妈一家三口围着小小的蛋糕和烛光,也有很多欢笑声。蛋糕总是阿妈吃一半,他吃另一半。
阿爸从来将好东西都留给他和阿妈,小时候的他其实并不懂得阿爸的行为,后来阿爸去世,他只是单纯地模仿阿爸,将所有好的东西,甜的东西都留给贺因。
“阿因也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她,不过依你的观点,我也没有责任要照顾阿因。”
他有很努力地将贺因拉扯大,她成年后的选择,都跟他没太大关系。唯一遗憾的是小时候贺因太懂事,跟着他吃了太多苦。
蛋糕盒封面印刷着春记的金色标识,春记以“阖家团圆”做标语,一间小小的店面诠释澜城人对“家”的定义。
贺峥从没有过家。
他叮嘱嘉盛唱生日快乐给顾文绛,嘉盛为这一刻准备依旧。他专业地开嗓后开始唱生日歌。
贺峥听得纳闷,嘉盛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唱起歌来却五音不全。
不过顾文绛也听不到。
他让嘉盛吹吸蜡烛,一个完整圆形的蛋糕被他从中间一分为二,他递一块给嘉盛。
嘉盛有得蛋糕吃,心中充满感恩。
“舅舅,你为什么不吃?”
他命里所有的甜都留给他人,他对一切的甜都感到陌生。
“小姨和因姐都说,蛋糕要一家人一起吃。”
嘉盛的嘴皮子的功夫随顾返,尤其又是话多的年纪,贺峥为了避免被他的唠叨灌耳,端起另半块蛋糕。
他一手腾空端蛋糕,一手拿叉子,吃起蛋糕实在好麻烦。他这个人最怕不干净的事,此刻却扔下叉子,他用手掰下一块蛋糕,几乎是塞进嘴里。
嘉盛被他的吃法惊讶到,他打了个激灵,抬头看着贺峥,他好像沉浸在吃蛋糕这件事里。他的手上和下巴上糊满了奶油,吃相像个乞丐。
嘉盛眨了眨惶恐的双眼,只见泪水从贺峥眼睛里涌出来
孟施章感受得到生命正在从自己体内流失。他走路有些困难,顾返命令他必须坐在轮椅上。顾返推他出去透风,外面的气温比她想得要低,孟施章把自己身上的毯子递给她:“你披着。”
她牙关打颤,说:“我不要,我才二十五岁,不怕冷。”
孟施章偷偷庆幸,还好他逃离了做父亲的责任。做顾返的父亲,只怕天天都要被她气死。
顾返将他学生与读者寄来的信件一一读给她,读完所有的来信,她嗓子已经沙哑了。
孟施章觉得今天顾返很反常,她万事都听他的,也很少顶嘴。
“返返,你今天怎么了?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习惯。”
顾返趴在他膝前,笑眯眯地说:“阿爸,我这么听你话,你是不是什么都答应我?”
“你果然有目的。”
“女儿有事拜托父亲,是很应该的。”
顾返从包里拿出文件的一瞬间,孟施章就有预料她要说什么事。
“你德高望重,澜城人人都相信你。你出一份声名,告诉大家我不是阿妈的女儿好不好?阿爸,我不想永远背负着乱伦的罪名,我真的好累。”
他面前的这一个顾返,目光依然如着孩子般单纯的坚定。
所有人都羡慕她在二十五岁的年华里坚强而美丽,她将苦难与伤口都变成馈赠。
“这是一份假造的DNA鉴定,你只要在上面签字。”
孟施章没有犹豫的接过文件,他一页页挨个签字,下笔坚定。直到最后一页的亲子鉴定书,醒目的红色印章印着一行字:确认无血缘关系。
他下笔的手迟钝,始终无法签下自己的名字。
顾返如果不是顾文绛的孩子,那也不再是他的孩子。
顾返握住他的手,灌输他力量。她说:“阿爸,血缘什么都不能代表的。”
孟施章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顾返,孟施章,只听名字都不像是父女。
他心情沉重,面目的和蔼都化作悲伤。
顾返同他礼貌的道谢,然后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再签完名后,她动作突然停滞。
她问孟施章:“你爱我,不是因为你爱顾文绛,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才爱我的,对不对?”
孟施章在这一刻痛彻心扉.3Щ·PΟ18.ЦS
“返返,阿爸对不起你,阿爸不应该抛下你。”
顾返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没有关系的,只要你以后不要再抛下我。”
离开顾文绛墓地,嘉盛的小心脏还有余悸,刚才贺峥哭得令他害怕。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原因,自己见不到妈咪时都好害怕,和妈咪分开始好伤心。
他能理解贺峥,贺峥肯定是想他的妈咪,只不过嘉盛从来没有见成年人哭过。
贺峥开车载他在山路兜风。
他现在最喜欢澜城,澜城有妈咪,有舅舅,有阿公,他参加了冬令营,认识了许多朋友。
他五音不全地唱起歌。
“人生不快活,不如一把火,不够活,不够活,人生不快活。”
贺峥皱眉:“你在哪里学会这首歌?”
嘉盛说:“许正杰咯,他成天吹水他妈妈是大歌星。”
许正杰是他冬令营的同学。
嘉盛童稚的声音和这首老调的曲子搭配,已经十分违和。再结合他唱歌跑调过于严重,于是呈现出荒唐的喜感。
贺峥不禁嘴角上扬。
嘉盛认为是自己歌声动听令贺峥心情变好,他于是唱得更加用心且卖力。
贺峥心中再无其它的事,他只听得见嘉盛的声音伴随着风声:
“不够活,不够活人生不快活,随风一把火,不快活呀,不快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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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早八点,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