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附近的润香阁,在应天府的大小画舫里,算不上拔尖的存在,因为这里拿不出任何一个让人记忆犹新的花魁。
不过这个润香阁乃是官办青楼,里面不少女子都是原罪臣妇女。虽然身份不在,但是这种落差也吸引了不少平头百姓愿意来亲近一下“官家小姐”。
而润香阁最出名的并不是这些女子,因为朱元璋,朱棣父子喜恶善变,这些年抄家发配的大臣数不胜数,其他青楼,画舫也不缺少这样的女子。
他们最出色的是楼中有京城最大的戏楼,能容纳近千人同时观赏歌舞,戏剧,因此引来无数豪绅,勋贵趋之若鹜。
周王世子朱有炖自来到京城,就被好友教坊司主事卞青岩邀了润香阁,为润香阁编一出大戏。
洪武二十二年冬,朱橚因为擅自离开封地到凤阳而获罪,被太祖下令迁往云南。太祖不久改变决定,留朱橚在首都,由朱有炖理藩事。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才获准返回封地开封。
建文初年,朱橚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向朝廷举报父亲图谋不轨,朝廷遣李景隆突袭开封逮捕朱橚,朱有炖,把他们父子贬为庶人,徙云南蒙化。
建文四年,朱橚与朱有炖被召到应天府禁锢。
直到朱棣继位,与朱棣同出一母的朱橚被朱棣平反,恢复了朱橚的爵位,加禄五千石,诏他返回原来的封地,献颂九章及佾舞。
他的弟弟汝南王朱有爋被发配云南大理,可是这种父子相残,却对周王府一家人的心态产生了巨大影响。
他的父亲朱橚自幼好学,能词赋,曾作《元宫词》百章,又组织编著有《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和《救荒本草》等作品,成为一代医药大家。
他继承了父亲的文学天赋,却对中药毫无兴趣,自少年经历挫折之后,自此远离政治,一心沉迷于文学与戏曲创作。
二十余年来,他在民间也创下了不俗的名声,成为一代戏曲大家,在民间备受推崇。
来到京城,他也受到了戏曲界的热情欢迎,不少女子愿意自荐枕席。
朱有炖恐惧政治,也怕沾染政治,这种藉以戏曲慰藉,远离政治的做法,还是颇受朱棣欢喜的。
为此,他还两次受到皇上的召见,并且承诺待大戏编成,将亲自莅临润香楼看戏。
为此,朱有炖不得不改变曲目,将原本准备上演的“香囊怨”,改成了“赏花侑觞”、“庆寿佐樽”的剧目。
这几套戏曲都是他编剧,也只有他熟悉剧情,为了演好这出曲目,他已经十天不曾回府。
不过在润香楼尝尽花色,倒是也不虚此行。
“赏花侑觞”、“庆寿佐樽”是一出连续戏,为了迎接皇上莅临,他将宫廷教坊剧与民间仪式剧结合在一起。
保留了“开喝”,“散场曲”,“打散”等搬演手法,再结合道情、莲花落等说唱艺术,以视觉与听觉的感受来营塑氛围。
此间女子得知皇上将会来看戏,一个个也都是精神焕发,她们期待皇上因此喜欢她们的戏,削了她们的乐籍。
所以在排戏的时候,一个个用心无比,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天的时间,但是编排的宫廷队舞和民间舞队,配合的歌乐都已经有了雏形。
虽然辛苦,但是值得。
坐在润香楼的二楼,品着一杯香茗,看着一楼大厅排练,不时纠正一下排练时候的错误,时间也过的飞快。
不过外面忽然一对队的官兵全副武装地快速行进,让他的心情有些压抑。这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又犯了龙威了啊!
多愁善感的朱有炖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就能想到背后那血淋淋的场面……
王府长史荀宝山这个时候上了楼来,向他行了一礼低声说道:“世子,官兵包围了晋王府。”
朱有炖摇了摇头叹道:“晋王一系……这算是完了。”
他与原晋王朱济熺自幼关系亲近,但朱济熺深受儒家熏陶,思想端方,一直认为当今皇上是谋朝篡位,所以不得皇上欢心。
这才让朱济熿得了机会,袭了晋王位,如今朱济熿再被抓,这晋王一系从此以后怕是再无影响。
他抬头问道:“可知晋王犯了何事?”
荀宝山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却不知,我已让人跟去打听。”
朱瞻基率领大队人马来到了位于长安坊的晋王府,这里已经被五城兵马司围的水泄不通,在五城兵马司之外,还有不少应天府的衙役在执行疏导。
不过应天府的百姓倒也不怕这些衙役,还谗着脸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朱瞻基的仪仗行近,一个个才都跪在了路边行礼,待朱瞻基过去,一个个才又起身。
“殿下英姿潇洒,实乃人杰也。”
“废话,这可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岂会与我等一样。”
朱瞻基一马当先,来到了晋王府大门口,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袁标立即上前拜见。“中城副指挥使袁标拜见殿下,晋王府封锁完毕,现今正在清点人数。”
朱瞻基点了点头问道:“晋王可在?”
袁标还未答话,却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了朱济熿的怒喝:“尔等贱民,竟敢辱我至此,待我禀告皇上,诛尔等九族。”
朱瞻基跳下了马,率先向内走去,却见朱济熿手持长棍,正劈头盖脸地打向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吏员。
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曹英为首的众人不敢还手,一步步后退到了前院里。
朱瞻基进入了庭院,却见朱济熿恶人先告状,厉声说道:“瞻基吾侄来的正好,且看这些贱种如何辱我朱氏子孙!”
朱瞻基冷笑说道:“好一个朱氏子孙,你就不怕辱没先人!”
他见朱瞻基来势不善,一下子愣住了。
曹英等人这才匆忙向朱瞻基行礼。朱瞻基摆了摆手说道:“曹指挥使奉圣命而来,却被你无端殴打,辱骂,你这是不把皇上也放在眼里了?”
朱济熿见朱瞻基言辞不善,也冷笑道:“他一无圣旨,二无内侍传口谕,我如何知是真是假?”
曹英得了两个小太监的传令,知道今日是太孙亲自出面,所以有心表现,不等朱瞻基到来就想先把晋王府给控制住。
现在听到朱济熿的话,立刻知道今日自己心急了,奉旨包围晋王府,可没有让他们抄没晋王府啊!
现在只望太孙能帮他转圜一番了。
朱瞻基冷声说道:“奉皇上口谕,羁押晋王朱济熿至谨身殿问话,除亲眷外,所有人等羁押刑部大牢,等待圣裁!”
此话一出,朱济熿手中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大声喝道:“如何至此?”
朱瞻基懒得理他,只是说道:“耻于与你同为朱氏子孙……拿下!”
朱济熿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大声喝道:“谁敢!瞻……太孙,总要让晋王叔当个明白人啊!”
黄四维这个时候说道:“晋王殿下,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没数吗?难道要把皇家的脸面都丢尽?锦衣卫刚从太原回来,也救出了被囚禁的原晋王父子……”
皇家的事情,朱瞻基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其他人自然更不敢说了。
黄四维话说道这个份上,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想要冲上去砍杀一番,但是看到朱瞻基身后身强力壮的侍卫,终究不敢,丢下了长剑。
两个内侍上前,将他双手反缚,绑了起来,塞进了他们带来的一个轿子里面。
晋王就擒,其他人等更是不敢反抗,一个个跪在了地上。
只有一个面容阴鸷的强壮汉子想要往后院跑,但是没跑几步,就被围墙上的值守人员一箭射了过去,正中他的大腿,让他抱腿惨叫了起来。
将所有人都抓了起来,朱瞻基留下了一对內监,监管起了晋王府。朱济熿虽然没有带王妃过来,但是也有一些女眷。
这些女眷不管怎么说也是朱家人的内眷,就是要放出去,也要等几个月后,查明没有身孕才会外放,要是怀了朱家人的后裔,怎么也要给一碗饭吃。
谨身殿内,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朱棣气势汹汹地坐在那里,王彦虽然在近身伺候,这个时候却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虽然表面上只有王彦一个人,但是朱瞻基能够听到最少二十人的呼吸声,这都是武艺高强的內监,藏在后殿,包括他现在坐的高台下。
在偏殿里,朱瞻基也听到了几个人的呼吸声,这应该是锦衣卫的办案人员。
朱瞻基贴身都有百人的护卫,身为一国之君,朱棣身边的人一点也不比朱瞻基少,哪怕在宫中,时时刻刻也不少于二十人环绕在身边。
但是朱济熿显然不知道,被押进了大殿,看到这凝重的气氛,他就怂了。
若是有外人在,朱棣可能还会给他这个宗室几分面子,但是现在没有外人,要打要杀都是朱棣一念之差。
所以,一被解开绳索,他就跪下嚎啕大哭了起来。“四叔,小侄儿有罪!”
见到朱济熿是一个如此痞赖之人,朱棣被气的笑了起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扶着面前的白玉栏杆笑道:“如果你进来不哭不闹,倒是证明你有几分胆气,要是据理力争,我倒也认可你几分。但是你不过色厉内荏,内残外忍,却又胆小如鼠,如此无耻无能,倒是少见。
“你叫我四叔!是啊,按照你父亲来说,你是叫我四叔。但是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毒杀自己的母亲,囚禁自己的亲兄弟侄儿。如此无祖无父,无宗无亲之辈,怎么有脸叫我四叔!”
朱济熿一听,哭声更大了,眼泪鼻涕横流,跪在地上匍匐着向前跪行。“四叔,我知道错了,但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朱棣又是忍不住一笑,对着朱瞻基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的身边来。“为了我,这话倒是新鲜啊……说说看……”
朱瞻基鄙夷地看了一眼匍匐着跪行的朱济熿,从他的身边走过,直接上了高台的第二层,这里也是朱瞻基跟朱高炽的位置。
坐在高台的第二层,也正好面对着下面哭的没鼻子没眼的朱济熿。朱瞻基心生厌恶,挪开了目光。
朱济熿嚎道:“陛下,那朱济熺说你是大逆不道,篡位不正,活该囚禁致死。陛下,我是为你出头的啊……”
背对着朱棣,朱瞻基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话里的森冷。“如此攀附,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小王不敢……”
朱棣轻声问道:“基儿认为该如何处置?”
朱瞻基想了一下,回身说道:“正好各王府世子,王爷来到京城,孙儿以为该在太庙召开宗族大会,将朱济熿罪证呈于人前,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朱棣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道:“就如你言吧……诏,各王府世子,郡王,申时于太庙召开宗族大会……”
朱棣的诏令一下,王彦立即安排內监往各王府传旨。
朱棣有些厌恶地看了朱济熿一眼,着人将他押了下去。
大殿里明面上只剩下了爷孙二人,朱棣有些疲倦地说道:“这些宗族子弟没有一个省心的,除了这朱济熿,齐王朱榑,肃王朱瑛,辽王朱植,岷王朱楩,谷王朱橞各有不法之事,致民声沸腾。可杀又杀不得……”
诸王除谋逆,无死罪。也就是说只要不造反,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杀了他们,也不能随便削了王爵。即便是削了王爵,也要他那一支的后代继承王位。
朱元璋原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亲族之间和睦相处,但是最后却给大明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
这些王爷们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只能当猪养,也就导致了一个个王爷只能生孩子。
朱瞻基忘记了是哪位王爷,一共生了94名子女,孙子有163人,曾孙辈510人。
庆王真心记不得这么多子孙,在加上各种妻妾,整个王府的仅正牌主子就有一千多人。每次家庭聚会的时候,都要有人先让人介绍一遍谁是谁。
这么多人,如果能对国家有点用也好啊,这些人却成了一个个蛀虫,躺在大明的身上吸血。
见朱棣心有所感,朱瞻基大着胆子说道:“太祖的有些制度现在看来是不合时宜了,皇祖父应该要改改。”
朱棣盯着朱瞻基看了一眼问道:“如何改?”
“逐代递降,除嫡子外,其余子孙再降,允许皇室远房出仕,士农工商,再无限制。”
朱棣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我要再想想。”
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构成就是宗族制。宗族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跨越的限制,对自己的宗族开刀,那就是大逆不道。
但是,如果是借用宗族做出的决定,那就是具有比法律还要有用的制度。
当日下午,来自全国各地的亲王世子,郡王,包括郡王世子,济济一堂,在午门外太庙召开了宗族大会。
当瘦骨嶙峋的朱济熺和朱美圭父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犹如两个披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吓人。
在他们的陈述下,朱济熿所做的那些残暴不仁的行为,一条条被检举了出来。
除了人证,还有各种物证,让朱济熿无可抵赖。
最终,在所有人的支持下,朱济熿被削为平民,囚禁于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是每一个宗室最惧怕的地方,那里是大明最森严的监狱,大多数进到里面的宗室不是自杀,就是疯了,只有少数人才能忍受下来。
朱济熿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咎由自取,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怜悯之心。
对自己的亲人下手,是百姓都不能忍受的,何况皇室。
如果没有了限制,谁的力量大,谁就能肆意动手,那么祖宗宗法还有什么用!
朱瞻基一直冷眼旁观这些宗族的表演,要是有可能,他只想摆脱这些负担。
但是他如果这样做,整个天下都会反对他。所以,他只能威逼利诱,一点点地将他们给诱惑出去,让他们自力更生。
这可能是他将来登上皇位后,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
曲终人散,嚎哭不已的朱济熿早已被已经听够了他哭声和叫骂的众人堵住了嘴巴。在他被押送到凤阳中都之前,再也不会见到任何一个外人。
所以,他就是骂破天,也不会有人听见。
朱瞻基虽然贵为太孙,但是今天只论宗族辈分,所以今天他的排位很低,只差站到门外边了。
众人簇拥着情绪不算太好的朱棣走了出来,朱棣边走边跟楚王三子朱孟烷说着多年前洞庭湖水战之事。
在朱氏之中,朱棣并不算孤家寡人,除了周王朱橚,还有楚王朱桢,蜀王朱椿,代王朱桂,宁王朱权都与他关系较好。
朱孟烷算是朱氏第三代中的佼佼者,能力出众,如今基本已经掌握楚王府大权。
他本来只是第三子,但是两个哥哥都早逝,所以现在楚王府第三代以他为长,这次也是他代表楚王府跟朱瞻基出海。
朱棣跟朱桢的关系不错,对这个侄儿也就比较亲近,给了他贴身说话的机会。
他们出了门,朱瞻基却依旧默立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待长辈们走完,他们这第四代才能动身。
这个时候,一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中年站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叹了口气。“瞻基,有炖叔想拜托你一件事,却又难以开口。”
朱瞻基认出了他是周王世子朱有炖,这父子俩一个研究医学,一个研究戏曲,并且都不是闹着玩,而是真的做出了成就,这是相当了不起了。
朱有炖如今名满大明暂且不说,光说周王朱橚编撰的《救荒本草》,这可是在中国历史上的救命奇书,也是古代中国印刷量最大的书籍之一。
《救荒本草》是一部专讲地方性植物并结合食用方面以救荒为主的植物志。记载植物四百多种,每种都配有精美的木刻插图。其中出自历代本草的有13八种,新增276种。从分类上分为:草类245种、木类八0种、米谷类20种、果类种、菜类46种,按部编目。
自永乐四年此书刊刻于开封以后,迅速成为全国农业普及,种植的宝典。
周王编撰《救荒本草》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他把所采集的野生植物先在园里进行种植,仔细观察,试验,取得可靠资料。因此,这部书具有比较高的学术价值。
对一些有毒,却又能果腹的植物,他甚至还给出了解毒之法,所有的一切都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人能吃饱肚子。
因为他们父子的贡献,朱瞻基内心对他们还是比较欣赏的。这个时候听到朱有炖这样说,立即正容回道:“六叔请讲,侄儿责无旁贷。”
朱有炖在第三代嫡子里面排行第六,只比曾经的建文帝,朱高炽少数几人稍小。但是此人属于那种比较敏感,多愁善感的曹雪芹一样的人,所以在第三代里面并不太受尊重。
听到朱瞻基称他六叔,朱有炖笑了笑,显得非常欣慰。“祖宗面前提起此事太过轻浮,待你出来我们再谈。”
这话应该是不好在众人面前说,朱瞻基点了点头。他回了一笑,先出了门。
等第三代都走出了太庙,朱瞻基这才转身带着第四代出了门。
朱有炖站在一棵柏树旁边,看到朱瞻基出来,向他点了点头。其他人见他们并不想旁人听到,本来想跟朱瞻基拉拉关系的,这个时候也只能先离开。
朱瞻基来到了他身边,先作揖说道:“六叔有话请讲,侄儿能做到,定当帮忙。”
朱有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才说道:“润香楼有位琴师名曰少红,原是舞阳县令邵疆之女,因父罪入籍,在润香楼当了琴师。这邵疆与我……”
朱瞻基问道:“六叔可是想为少红脱籍?”
朱有炖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脱籍一事,我卖出老脸,倒也能在礼部糊弄过去。但是据说锦衣卫指挥佥事杨章德,也看上了此女,你也知道……我……我……”
朱瞻基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把事情说清楚,那杨章德可有强迫之举?”
“这倒没有,不过润香楼却是宁愿得罪我这个无权的世子,却也不敢得罪锦衣卫。”
朱瞻基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侄儿承诺了。今日刚好与六叔亲近,倒也有件事想请六叔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