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府城不过三十里,走大道寻常正好半日路程,却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之处,从播州往贵阳去,过了札佐,便是一片坦途。而自贵阳往北,到了此地,满眼便都是起伏的丘陵。
是以朝廷在此便设有一处驿站,以地为名,命作札佐驿。虽然是官驿,但朝廷法度自张居正以后,早已败坏,驿卒驿丞又多是服役之人,并无朝廷官身,心头无有顾及,又兼服役之苦,贵州这里有些偏远的驿站甚至还有充军罪囚担当职司,要想这等人遵章守纪,却比登天还难。自然也就不是非要有朝廷要务才能用驿,往来商人也多有使用,只要肯花钱,自不会有人多事。
只是王星平在这札佐司却是无甚必要去跟驿站较劲,一来此地人口稠密,长官司城中往来行商的尽是汉人,居住的土人也全是熟番,是以安全无虞,况此地也不缺脚店栈。
王小六原本是随意找了一家大店,平日惯常做王家生意的。
那店家见了车队,一张笑脸迎上前来,见了王星平却是面生。
“我们是贵阳府王老爷家的。”王小六道,他也只上一回跟着亲爹和老爷跑了一趟播州,道路虽然熟悉,但这店家却没见过几回,是以相互都不认得。
“啊……”
店家先是一惊,王家的事情连同南望山、白马硐的几桩,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如何不知,只是惊讶之后,还要招呼,毕竟生意不能不做,更不能语言失拒,在ren mian前失了张致。
见王星平马上气度,店家暗自思度,便道:“不知哪位是掌事,吩咐下来,小人这就去里面招呼酒饭。”
王星平方才正与蹇守智说起商贸上事情,被店家打断,便顺势下了马来,道:“你听我的,午后我们还要赶路,你且准备得简单些,男的这两桌,只要多肉。”交代完又看了王忠德一眼,“再要些好酒。”
纷纷收拾停当,王小六和蹇家仆役各自去了院中为骡马喂料,王忠德一众先是跟着去了后面安顿了马匹,然后便与众人来到前厅二楼与王星平汇合。
军汉们回来时,酒肉早已准备停当,却不见王家少爷。
王小六立在一旁道:“少爷去院中了,吩咐我在此伺候,四哥你们随便先用些。”
院中除了仆役便只剩下女眷的车驾,楼上雅间又另设了一桌,都是些清淡菜蔬,专给几个内眷。
掀开大车的车帘,正与少女的目光对上,此地再往北去不远便是白马硐,本以为故地重游,这女孩能想起些什么,可依然还是沉默少言。
自从将少女从白马硐阿寄的宅子中救出,已是快两个月了,看女孩模样,受的惊吓当是不小,当初还是看他面上才将女孩留下调养。
两月以来,将女孩留在家中好吃好供养,倒是让女孩恢复了不少气色,看起来也的确是一个美人胚子,难怪当初会被阿寄收在家中。
车中还有王若曦,他让姐姐陪着这女子,毕竟身为男子,出门不便将个无名无份的女子带在身边。有了王若曦在,才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人带出来。
王星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原本心中对这女子确系生了些觊觎之心,毕竟在这个时代,随便哪家女儿,只要是清白人家,并不似后世那般的能够自由交往。
以前听来的古人强抢民女,现在看来也多是杜撰,在男女不能轻易见面的前提下,想要依靠相亲找个合意的,相貌这关的变数便让王星平退缩。而家中的那个趣儿,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王星平纵然有心思,还不至于如此禽兽,而且就算再过几年,到了年纪,也还是太小,真要惹出了事端,或是有了身孕,萧氏自然心头欢喜,可以此时的医疗条件,小姑娘多半就要一尸两命了。
故而对于这位小娘子,虽然多半都被阿寄玷污过了,但还是存了些心思。
只是王星平的内心毕竟带着善意,也不是那等会在男女之事上用强之人,再说如今这样早晚相见,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他倒是真的不急。
王若曦知情识趣,让丫头伺候着先自去了里面,只留下弟弟与他救下的小姑娘独自说话。
本地的平板车都是小马,车身还都不大,女子身形娇小,坐进去两个却也显得局促了。
昨夜雨水洗刷过的天空,彩云初霁,行了半日的路,天光益发敞亮起来。骑在马上,伴着流风,自不会觉得这车中的憋闷,原本为女眷遮挡的竹帘车窗,透进稀疏的日光照在女孩娇柔又有几分棱线的眉眼上,别有一番韵味,却也看不出这姑娘的面色,不知她心中所想。
“去用饭吧。”王星平如平日一般说话,却没有让开,女孩自也不便下车。
“用过了这餐,今夜就要下在佰贰堡,和早上的路程一样,却都是山路,能不能按时赶到还得看天色。”
王星平并没有说谎,从札佐往北,过了贵阳前卫在此的一处屯所扯泥堡,沿途便都是山中谷地,马鞍山再往北,便是团山,两条谷道绕着团山一圈后继续往北,团山西面的一片有一处小河汇聚的洼地,便是底寨司,因有流水之便,朝廷便在此处也设了驿站,名为底寨驿,只是今日王星平等人却要下在团山东面的佰贰堡中。
无他,一来自家地盘,二来王忠德还要回去取些器用,三则不比那底寨虽是熟番,佰贰堡附堡而居的更多还是正经八百的汉民,近日东南面的白马硐也给平了,佰贰堡往南十五里,都不再有人敢觊觎来往车队,晚上住在那边自然放心。
“我知你在白马硐受了不少苦,那蛮子如何对你,身上伤痕我也都看见了,不过既然已经救下了你,便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要想交流得上,从关心入手总是没错,活了两辈子的王星平自然知道。
女孩微一点头,脸上透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红晕,似乎欲言又止。
“我此番出来,并非游闲,是有大事要办,你若能陪着我便好,多个人说话也不坏,四哥那帮军汉你是知道的,粗鲁得很。”王星平这话言不由衷,只是例常搭讪而已,在他自己听来都有些肉麻,只是平时家中,时时有萧氏在,还有仆役,加上那个脚前脚后的趣儿,实在不似这等光境,别无外人打搅。
“不过你一个女儿家,我连你姓名也不知晓,你若尚有亲人在这世上,自去便是,我不拦你,但好歹要与我说个明白,免我平白担心,毕竟是一场缘分,阿母那里回去我也好交代。”王星平言词恳切,原本就是后世才用得着的言语手段,用在此一世这十五、六的懵懂少女身上,如何会不奏效,果然女孩终于开了口。
“不劳少爷费心,我既蒙少爷相救,少爷便是奴奴的恩人,只是……”
王星平见少女终于开口,心下一喜,可这‘只是’一出口,又犯起嘀咕,却听少女接着便道,“只是奴奴一个女儿身,受了土人之辱,实在没有面目见人。”
王星平心头暗道‘我又不在乎这个’,却不能说出口。
就听少女这回又道:“少爷以后就叫奴奴兰儿就好。”
“兰儿?这是你的闺名么?”
少女犹豫了一瞬,王星平温和的消融让她放下了最后的戒心,“卫芄兰是我的名字。”
“你是达官之后?”王星平心中恍然,难怪这妹子长相靓丽,清新之中带着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原来却不是汉女,这隐隐混血的相貌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明初时,北方边疆归附的少民各部以及元朝降顺的鞑靼军队,明庭将其统编入卫,称为达官。是以卫所之中,便有了汉官、土官和达官之分,与土官不同,汉官、达官都是领朝廷俸禄的,只是达官皆不授差遣,只隶各卫编伍操练,所谓食禄而不任事。
洪武时,朝廷曾将大批达官调入云、贵、闽、粤,一则分化安置,二则也有牵制协守之意,西南这里,达官之后便有以卫所之‘卫’字为汉姓的,贵州原本却是没有卫姓汉人的。
见王星平一下便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卫芄兰反觉得心头压抑彻底放下,便将自己家人来历和盘与王星平托出。
原来卫芄兰一家是普安卫军户,因为家计艰难,朝廷饷银拖延日久,家中又别无生计,不得已,父亲做了逃人,听说四川过得,想要去投奔远亲,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全家就活了她一个。
终于将所有事情与人倾诉出来,两行清泪便默默的流了下来,王星平适时的递过一条随身的丝巾。只是这边说得多了,却也让楼上的人久等,王小六寻不见少爷,正在大声呼唤,王星平对着卫芄兰笑道:“这杀才倒是嗓门大,我们先去吃饭,等此番做成了事,回家我好生听你再从头说一回。”
卫芄兰扑哧一笑,随即收敛,望着王星平就要转身上楼的背影,再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爷。”
“嗯?”王星平讶异的转过头,看着算是刚刚认识的兰儿姑娘从车中探出脑袋。
“其实那土目并未污我身子。”
“啊?”
见王星平如此反应,以为是自己没有说得明白,脸唰的一下更是通红,声音也变得更小,脑袋跟着便缩了回去,但话到嘴边再没有退回的道理,只是软绵绵的话语还是透过门帘传进了王星平的耳中。
“奴奴是说,那土目身子不行,做不得那等事,只能靠着折磨奴奴取乐,奴奴的身子还是完璧,刚才少爷那等说,却是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