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二年,五月末,福建南安。
夏季的暴雨如注,巨大的雨滴滴落在地面上,敲打着原本就泥泞的山路,大大小小的水洼之间,一个道士划着小船驶入了一个小小的码头,这道士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打湿的道袍,手持一杆木杖,身后的乌篷船里则是各种家用物什。
风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他那艘乌篷船在河流中翻起落下,狂风夹杂着雨滴打在他的身上,道士却是好不知觉,他伸出手,抓住了一只在河水中蹬腿乱窜的小虫,放在手心呵护,即便是码头上就有一躲雨的草棚,他也是不不上岸,盘腿坐在船头,带着斗笠和蓑衣,小心呵护着那小虫。
这是南岸一处很少有人知道的野码头,平日极少有人来,道士显然来这里不是一次了,因此很熟悉,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上游不断有泡的发白的尸体随着河水留下,空气中出现了尸臭之气,道士的脸上写满了悲哀,道了一声无量天尊,便是再次盘坐,念起了道家的咒语。
天色越来越黑,半空中的乌鸦不时出现,随着雨水渐停,从树杈上飞下,落在尸体上啄肉吃,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小路上传来的轻快的脚步声,数量却是多了不少,道士警惕站起身,看向路的尽头,那里先是出现了一个身材佝偻的老者,提着一个粗陶罐子,却是道士熟识的人,但身后跟着的七八人便是他认识的,道士提起长竹竿,想要推船离开,但细看之下,却是发现那七八人举着的油纸伞下,却是峨冠博带的服色,道士眼睛一红,瘫软坐在了地上。
那佝偻老者走到亭子里,放下罐子,指着乌篷船上的道士,对那七八人道:“诸位要找的紫山农人便是这位道爷了。”
为首的青年是何文瑞,他笑嘻嘻的说道:“有劳老丈了,这些银子请拿去买酒吃,也谢你照顾我这位朋友多年。”
老者一看何文瑞给了五六个银圆,道:“多了,多了,一个便是足了。”
“让你拿去便是拿去,回去莫要多言,小心惹祸!”身边的护卫瞪眼说道,老人拿去银圆,便是快步走了。
“洪先生,请上岸!”两个护卫上前到了码头,一口便是叫出了这道士俗家本名,延请说道。
那道士微微摇头,道:“不知何处来的义士,烦请告知身份。”
何文瑞上前,摘下斗笠,说道:“老先生忘了我吗?呵呵,老先生上岸便是,如今这不是满清天,也不是满清地了。日月重照中华,八闽已然光复了。”
“是是你!”道士眼睛瞪大,高声叫出来。
这位洪先生本名洪承畯,福建南安人,说他名字少有人知道,但若说他的长兄洪承畴却是天下皆知的大汉奸了,洪承畯是洪承畴的三弟,与何文瑞也算是旧相识,当年洪承畴降清之后,满清大举南下,江南、闽浙相继崩溃,满清千金买马骨,对洪承畴是百般优宠,很快便是请其父母北上去北京,那个时候,何文瑞还只是统帅部情报处的一个普通人,因为情报处直接隶属元首,所以许多秘密事务是李明勋吩咐情报处,再由安局配合。
何文瑞当年受李明勋托付,在八闽沦陷之时送一物件前往南安送达洪承畴之母手中,也是那时,何文瑞与洪承畯相识,何文瑞送去的是一柄精铁打造的拐杖,拐杖头部还有一机关,可以拔出一把短刀来,李明勋派何文瑞告诉洪母,若其真恨洪承畴做了汉奸,见面的时候就用这铁拐杖狠砸,再用短刀刺杀,方可解恨。
这对于洪承畯与洪母来说无疑是极大的羞辱,后满清召洪母北上,洪母恨洪承畴当了汉奸,见了面就是打,打的洪承畴抱头鼠窜,终究还是没有狠心杀了他,洪承畯以为自己母亲为国锄奸,却不曾想是这个结局,便是北上北京,劝说洪承畴,见了面便是劝洪承畴自杀,那个时候,洪承畴已经是内院学士,虽无实权,却也是汉臣翘楚了,如何愿意自杀,洪承畯破口大骂,想要刺杀却是靠近不得,惹恼了洪承畴。
洪承畴刺杀洪承畯,洪承畴逃离北方返回泉州府,幸免一死,其在泉州老家建立了一双忠庙祭祀抵抗安禄山的汉族英雄,其中祭祀的许远手指洪家家门,以表不齿,而洪承畴在多铎死在扬州之后,回泉州丁忧守孝,洪承畯想劝其忠孝一体,又遭诘难,自此逃离,居住于乌篷船上,从此‘头不戴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
洪承畯听八闽已经光复,激动难以抑制,跪在了船头,问:“当真光复了吗?”
何文瑞道:“八闽已为我中华光复,省五百万百姓剪胡辫,易冠服,天下清明了。”
洪承畯跪在那里,哭号道:“苍天啊,终于开眼了,我大明。”
何文瑞提醒道:“不是大明光复,是我中华合众国光复了。”
洪承畯听后大惊失色,他在何文瑞的搀扶下登上了数年没有上的岸,而护卫已经把亭子下收拾干净,那老农送来的瓦罐之中有一壶酒和一包粗盐,别无东西,那粗盐是洪承畯独居水上的必需品,酒则是老农送他解馋用的。
不多时,护卫托着一块石板送上切好的鱼脍,说道:“长官,这河里都是死尸,鱼怕是不敢吃,卑职从旁边稻田里抓了几条稻花鱼,虽不肥美,却也可以佐餐。”
何文瑞夹起一片,蘸了蘸盐巴,塞进嘴里,品尝了一下,笑道:“倒别有一番风味,洪先生也尝一尝。”
二人吃着,何文瑞便是把当前形势说了一遍,他倒是没有隐瞒,因为何文瑞此番前来是希望洪承畯出山效力的,洪承畯食不知味,怔怔的看着浑浊的河水,说道:“藩镇林立,贼寇当朝,大明虽未亡却已衰,乱世之后,又无圣贤柱国,亡之不久矣,不久矣。”
洪承畯依旧是士大夫的老样子,除了自身的这个群体,其余一概瞧不上,即便现在是藩镇勉强存续着大明的衣钵,但士大夫们依旧瞧不起那些流贼、丘八。
何文瑞重点还是告知合众国与朱明之间的合作关系,只是隐去了那些对士大夫阶层的‘迫害’,洪承畯听后,知道这也是非常之举措,更清楚木已成舟。
“何先生此次来,不只是为让老夫上岸的吧。”洪承畯知道何文瑞如今虽然只是福建行政长官,但却是掌握着包括广东潮州和浙南三府在内,合众国部的实际占领区,实际上是合众国的东南总督,这样一个高官自然不会为小事而来。
何文瑞笑了笑:“老先生睿智,晚辈此次前来是求先生出山,担任东南科场主考一职。”
“科场?你们东番也有科举么,我怎么听闻,尔国为学历制度。”洪承畯反问道。
“哦,确实如此,只是东南光复十一州府,我国元首及元老院,特命开东南科场,为光复大业遴选人才。”何文瑞微笑说道。
洪承畯摇头,说道:“怕是千难万难,尔东番苛待士大夫之名,早已人尽皆知,此番收拾人心,恐怕是来不及了。”
“合众国从未亏待士大夫,而是惩治叛徒汉奸之属罢了,若无叛离中华之实,仕清自肥之举,我国又何曾苛待,只因士大夫之流多无耻怯懦之辈,世人才有这般想法,如今八闽光复,我国亦有收复中原,重整河山之念,早已公布惩治汉奸之法令,成法在前,如立誓于众人,受天下监督,岂有悔改之理?”何文瑞认真反驳着。
洪承畯问:“成法何在?”
何文瑞当然不能把《中华合众国刑法》、《中华合众国战时特别法令》等七八部事关士大夫阶层的法律盘放在洪承畯面前,那些大部头的法律条文繁杂,洪承畯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看过来,但何文瑞也有准备,将《告沦陷区绅民书》出示在了洪承畴面前。
这份《告沦陷区绅民书》便是李明勋返回台北之后,与国内元老、议员们商定、妥协和博弈的产物,将天下万民分为‘三教九流’等十七种,每一种会得到什么待遇一概写明。
最广大的自然是‘难民阶层’,所谓难民其实就是中华大地上数量最多的劳苦百姓,这群人的根本在于没有为满清效力过,当然捐税纳粮大家都有过,但合众国定义其为满清鞑虏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因此不予追究,这些人只要割掉辫子,就被认为是难民,没有任何罪罚,相反,这群人大多还是贫民阶层,还会有授田等安民德政可以享受。
而在十七种中,真正要受到惩罚的还是那些享受满清朝廷特权,做满清爪牙的人,主要是做官、将、吏,参与满清的科举,主动为满清捐纳粮饷,参与反抗盟军,协助满清军队的人,但是惩罚最重的也不过是诛杀其亲族,连坐其九族流放,罪名越轻,惩罚就越轻,抄没家产和流放海外是惩罚,而株连的亲族也越来越少,从九族到七族、五族,一直到不株连。
而庶民地主阶层,大多属于不株连的类型,这些人顶多有兄弟子侄在满清朝廷中做小吏、幕僚、低级武官,直接不予株连,只惩罚其本人,如此把大地主和小地主区分开来,要知道,在封建社会,一个人拥有的财富是和其政治地位成正比的,家中或者族中没有功名在身,就算是家中良田千顷,家财万贯,最终也会落得家徒四壁的局面,而这次所谓的东南科场就是争取这部分富农和庶民地主的支持。
大陆不是台湾,台湾原本是个荒僻小岛,少有人烟,移民过去之后,可以在垦殖的过程中慢慢建立统治体系,但大陆不行,即便是经历十数年的战乱之后,福建仍然至少有五百万人口,如果一股脑的把所有的地主阶层部扫清,那合众国便是没了统治基础,而所谓统治基础,至少要抓住本地具有影响力的人和读书人,而庶民地主就是两者的结合体,没了他们,合众国的统治将会悬空,而在本质上,这群人与贫民一样,对于朱明与满清的更替,也不过是随大流。
洪承畯虽然不是什么当世大儒,却薄有雅名,是泉州有名的书法名家,而在其反大义灭亲反对洪承畴的过程中,积攒了更多的名声,何文瑞邀请其为主考,也是千金买马骨之举,一来,洪承畴与洪承畯的关系,启用洪承畯证明合众国不妄加株连,二来利用洪承畯的名声换取底层读书人的支持。
而洪家本身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洪承畴父亲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其能入学还是占了同族办村学的光了。
“东番开这门恩科,是为我大明选才还是为你东番举士呢?”洪承畯放下那公告,认真问道。
“当然是我合众国遴选官吏了,这一点,我不讳言。”何文瑞说道,他可不想骗洪承畯,不然会出大乱子。
“若是如此,恕老夫不能相助了。”洪承畯说道。
何文瑞问:“老先生为大明忠臣,晚辈一早便知,可如今大明式微,靠藩镇和我国支持,存亡与否也不过是旦夕之间,大明若是没了,试问读书人的出路在何处呢,难道要背祖仕清,老先生知道,这是我国为读书人拿出的一条出路,可若是不成,读书人执意效力满清,那清算起来可就不会这么仁慈了,仕清是读书人之耻,为我国所灭是读书人灾难,烦请老先生继续挺立天地之间,观天下风云变幻。”
“慢着!”洪承畯高声喝道:“老夫不为你所用,读书之人便是要在背祖与毁灭之间选一路吗?”
何文瑞摇头:“那倒不尽然,晚辈只能说,老先生出山相助,读书人的路更宽一些,更好走一些,东南科场若取得成功,将来湖广、江南、中原亦可效仿,可若东南科场失败,那或许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说罢,何文瑞饮尽最后一杯酒,向来时路走去,走到拐弯处,何文瑞让人停下,不消半刻钟,便是听到一凝滞的脚步声传来,何文瑞高声道:“老先生,这里有马。”
犹豫不决的洪承畯松开手,听到声音,忽然一颤,一只被他护在掌心里的小虫子忽然掉落,正好落在脚下的水洼之中,他本能的要去抓,忽然发现那虫竟然蹬腿划水,自行上岸了,洪承畯脸色微变,甩开大袖子,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