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剑门关城门大开,在剑门困了将近一月的运粮车队,缓缓驶出了城门。在将近一月中,这些粮队的老板们,几乎吃尽了苦头,喝酒请客送礼不说,光是耽误的功夫,让每个两队损失数千到万两不等。
两日前,他们得到通关放行的消息,又被告知这番西行路上,风险颇大,车队商议之下,成立了蜀中运粮商盟,各出一笔资金,又从蜀中请了十来个保镖达官,护送车队前往隐阳。
萧金衍三人的六辆粮车,也在这只商队之中。在将于佳雪送回于家堡之后,于堡主倒也痛快,直接答应送了两万斤粮食。
他们本可以要钱,但商议之下,这次隐阳之行,变数太多,于是乔装改扮,利用雷家庄的面具,摇身一变,成了贩粮的粮商,混入商队之中,一起出关。在起名字之时,三人发生了争议,最终还是萧金衍提议,依旧沿用在蜀中唐门杂役院的身份,如此一来,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于佳雪得救之后,第二日,雷振宇派人将她接回了雷家庄,毕竟两人拜过堂、成过亲,也算是正式夫妻。
在出城之前,萧金衍与于章进行了一次彻夜深谈,在得知师爷杨独慎便是鬼王之时,这位于堡主也忍不住惊出一身冷汗,对于定陵山中发生的事,他也没有过多解释,一来这件事过于诡异,说出来他也未必相信,二来于家也不是江湖中人,萧金衍不想将他们牵涉进来。不过,经此一事,于堡主与张千户倒也收敛了一些,对困在关内的那些粮商,网开一面,在收了不菲的关税之后,将他们放行。
这趟西行的商队共有九十人,七十辆车,车上装了将近三十万斤粮食。为首那人姓孔,光头,个子不高,行为做事颇有派头,众人都称他为孔先生。这趟粮队之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粮食都是他的。这位孔先生,据说是青城派外门弟子,正借着这层关系,众人将他推为首领。
不过,萧金衍观察过此人,说话有些浮夸,喜欢装腔作势,至于武功,也不过是闻境中品,对付寻常蟊贼问题不大,但遇到真正的高手,恐怕还不够看。倒是请来的十名保镖之中,有一年轻人,目光如炬,行事作风颇为稳重,每每行路,都小心翼翼的查探地形,望风闻水,令三人刮目相看。
粮队行的虽是官路,然而蜀中道路崎岖,行进速度并不快,每日不过三四十里路,天亮出发,日落而息。六辆牛车雇了车夫,赶车这种事并用不到他们。
正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六辆牛车之中,其中装了半车的美酒、肉脯等,这些都是临行之前雷振宇送给三人的。从去年离开苏州,一路西行,三人风餐露宿,难得有这份安宁。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一路上,三人跟着车队,或欣赏沿途风景,或比武拆招,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萧金衍依旧练拳不辍,重进闻境之后,他通过练拳、练气,将拳意练得越发精纯,在定陵山中,又偷师了鬼王的无妄步法,练拳之余,又悉心钻研,数日下来,倒也有七八分神似。
李倾城进入通象境之后,整个人气质都变了。虽然戴着的那副面具最为丑陋,但一言一行,颇有宗师风范,就连赶牛车的老李,也私下里问萧金衍,此人是不是武林高手。
十日后,一行人抵达羊头驿。
羊头驿是隐州九驿第一驿,虽不是最大的驿站,却是中原、蜀中前往隐阳的必经之路。
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便十分重视邮驿建设,在京城成立会同馆,管理全国驿站,在各地在设立水马驿并递运所,建立了十分通畅的信息传递渠道。
以隐阳官道来说,从羊头驿到隐阳城,共八百里,三十里一所,百里一驿,每驿设驿丞一人,还有驿卒、驿夫、伙夫、采办等三十到五十人不等,承担了信息传递、公务接待等任务。起初,这些驿站均由朝廷拨款养护,管理也较为松散,往往有官印文书,就可以在驿站蹭吃蹭住,天统三年,朝廷一纸令下,将驿站费用改成半拨款半摊派。
驿站的兴起,带来市井的繁荣,几十年前,羊头驿还只是一个小驿馆,连驿卒不过十余人。隐阳十九城归顺大明之后,商旅行人骤多,不过二十年间,此处已成了有两三千人的小镇。
除了官办驿馆之外,这还开立不少饭庄、客栈,每旬一日、五日,羊头驿还有集墟,有些从隐阳回来的商旅,为减轻辎重,趁机出售一些带回来的货物,或者出行必备的器具等等,倒也颇为热闹。
由于地处偏远,除了官驿之外,这边逐渐成为三不管地区,不少流浪汉、江洋大盗、还有犯事的逃犯也都隐姓埋名,藏匿于此,甚至与驿丞相互勾结,各取所需。
即便如此,所有往来隐阳之人,都要在这边逗留几日。一来补充食物供给,二来采办一些出行用的必需品,三来则是从往来客商这边收集足够多的消息,比如货物的价格浮动,路途的天气,最近有无盗寇作乱等等。
这些粮队没有住驿丞的待遇,萧金衍等人跟随众人住进城内的羊头客栈。孔先生作为商队头领,带着副手以及两名保镖出去办事了。
萧、李、赵三人是江湖游侠,行走江湖,讲究随心所欲,来去自如。与他们不同,孔先生这种常年在江湖上讨生活混饭吃的主儿,讲究个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地的帮派地头蛇,该孝敬的孝敬,该拜码头的拜码头,江湖、官场都要一一打点。
别小看了这些琐碎之事,若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别人,就算当面没吭声,说不定背后就使绊子,比如不小心把你的行程透露给半路上打劫之人,一趟买卖下来,可能血本无归,甚至丢了小命,而你到死还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三人放下行礼,得知要在这里逗留几日,便离开客栈,找了一家有朋酒肆,要了酒菜,吃将起来。
这里的酒肆并不如苏州、蜀中那般奢华,而是更加接地气。酒是隐阳赤水酒,是否正宗不论。菜品也少的可怜,多是现成卤好的牛肉,烤羊肉,再就是大锅菜。
由于往来多是行商,酒肆多是几间土房,里面摆十来张桌子,天若不冷,外面也摆三四张大桌,要了酒菜,不管天南海北、不管认识与否,都往桌上一放,相逢便是有缘,三杯下肚,心里一热乎,嘴上也活泛起来。
李倾城很不习惯这等场合,他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双筷子,从他面前的碟子中夹了一块牛肉,李倾城见对方是一五十来岁酒糟鼻子老头,忍不住皱眉,放下筷箸,端酒酒杯自斟自饮。
酒糟鼻浑然不觉,将牛肉沾了沾姜汁,一口塞进嘴里,吧唧了下嘴道,“嗯,这块牛肉有点老啊。来,尝尝我这盘茴香豆!”说着,将一碟只剩下五六颗的茴香豆推到李倾城身前。
李倾城苦笑摇头,“我不饿。”
酒糟鼻哈哈道,“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将整碟子牛肉端了过去,连筷子也懒得使,直接用手抓着,塞到嘴里,边吃边嘟囔,“不行啊,这牛肉,比当年在京味坊的差远了!”
京味坊,号称京城第一名厨,与金陵的秦淮轩齐名,号称南北双厨。京味坊牛肉,更是天下一绝,就连皇宫中的那位,也动辄把京味坊厨子请到宫里做牛肉。
这酒糟鼻拿路边酒肆的卤牛肉,与京味坊的去比,当然没什么比头。倒是旁边,有人笑道,“老酒鬼,白吃人家牛肉就不错了,还京味坊呢,说得你好像吃过一样。”
酒糟鼻哼哼一声,“老子以前在京城,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吃过?”
“那你吃过哪些啊?”
酒糟鼻“嗯”了一声,思索了片刻,道,“多了去了,什么小笼包啊,豆腐脑啊,豆汁儿,炒面啊,炒饼啊,片汤面啊,想起来就流口水!”
那食客笑道,“还真不少哩,能说样带肉的嘛?”
酒糟鼻道,“炸油条!”
众人哈哈大笑,先前那食客略带戏谑笑道,“这些都是京味坊的?这京味坊去年我也去过,据我所知,好像没有这些啊?”
酒糟鼻哼哼道,“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我是去吃请的,人家问我吃什么,我就点了,他们也都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京味坊的牛肉真不错,但是豆腐脑,那简直就没法吃!”
“为什么?”
“甜的!”
“哈哈!”众人轰然大笑,露出一副恍然的样子。
那食客本就存心想取笑他,见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忍不住出声嘲讽道,“人家京味坊可是京城第一名厨,一顿饭下来怎么也得百八十两,又怎么会给你做这种地摊饭?你这老家伙,肯定是在吹牛吧!”
酒糟鼻道,“我当然去过,我不但去了,还朝他们大厅里吐了口痰哩,不信的话,你们去京城的话,自己去看看!”
食客哈哈大笑,“我看一盘牛肉满足不了你,我得给你牵只牛来。还吐了口痰,让我们去看,你以为你的痰是金子做的,京味坊人家不做生意,天天那你那口痰供起来?哈哈!”
酒糟鼻老脸通红,起身道,“你这小子,说话太刻薄了。”说罢,打开酒葫芦,将李倾城的酒夺过来,倒在葫芦中,摇了几下,走出了酒肆。
待酒糟鼻走后,不远处,有两个人松口气,“他娘的,那个老酒鬼,终于走了,吓死老子了。老二,你扶我一把,我腿都软了。”
另一人道,“大哥,我也站不起来了。”
众人顺声看去,两个满脸横肉汉子,太阳穴高鼓,一人独眼,一人脸有刀疤,如凶神恶煞一般,此刻满头是汗,正大口的喘气,见到众人看他,他脸上横肉一紧,“看什么看?”
有人认出二人,惊道,“这两人好像是官府通缉的漠北双雄!”
漠北双雄又称漠北双寇,独眼为雄鹰,疤脸为雄黄,两人是同母异父双胞胎兄弟,年轻时拜塞外奇侠胡赛为师,后来因秉性凶恶被逐出师门,两兄弟靠一本邪功,练到了半步通象境,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恶名远扬,半年前,两人跑到京城犯了大案,官府发布通缉令,六扇门派出八大高手追杀他,都被他逃脱了,想不到竟在这小小羊头驿出现了。
雄鹰道,“怎么,要去报官领花红吗?”
那人连摇头,“不敢,不敢!”
雄鹰来到先前那食客面前,那食客刷的一下,脸色苍白,雄鹰道,“京味坊,你去过是吧?”那食客连连摇头,“好汉饶命,小得没去过。”
雄鹰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这食客脸上一个掌印,骂道,“没去过,你他娘的跟那老东西较什么劲!”
食客捂着脸,支吾道,“我不过看不过他吹牛,想整蛊他一下,逗乐子,寻个开心。”
雄鹰脸耷拉的老长,“寻开心?你觉得老子现在开不开心?”
食客不敢看他,低声说道,“应该,不是,特别开心。”
雄鹰又问,“你觉得他在吹牛?他要去京味坊吃饭,京味坊老板恨不得停业专门伺候那个老东西,他说一句菜不好吃,那老板差点把京味坊的招牌砸了,你知不知道?”
食客道,“我也每以为是这样子啊,我寻思,那里可是京味坊啊,那么高档的地方,怎么会卖甜豆腐脑呢!”
啪!
雄鹰又是一巴掌,“去你娘的豆腐脑,就他娘的因为有人请他吃了一碗豆腐脑,这半年来,这老酒鬼追杀了我们三千里,我们一路上,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一口。”
李倾城暗中寻思,这个酒糟鼻是何方神圣,怎得连漠北双雄都怕得要死?他去看隔壁桌上的萧金衍、赵拦江,两个人抓了个伙计划拳,那伙计输惨了,两人正按着他脑袋往嘴里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