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白骨妙华尊”炼化之后,陆夫人便起身离去,李玄都则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跟班”,漫步在好似是空无一人的北芒县城之中。
此时的城中,不闻人声,也不闻虫声鸟叫,只有偶尔会有风声吹过响起,阴森渗人。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遇到了百鬼夜行,可有些事情,却不是一个梦就能解释的,比如说那个死在了乱战中的王知县,没有人对他出手,仅仅是藏老人的一次天地共鸣,他便被殃及池鱼,被天地巨力碾压成了一团血雾,尸骨无存。还有那些被炼制成“十八冥丁”的衙役,他们在城中也有亲戚朋友,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县衙、先前的种种异象,都无法解释,可要说是妖人作祟,又难免让百姓恐慌,继而出逃,对于朝廷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李玄都的精神还算不错,得益于踏足玉虚境之福,他的六识五感比起先前更进一步,甚至已经超出他在巅峰时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李玄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盈,应该是一名女子。
李玄都在原地站定,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白骨妙华尊”倏忽而动,如一抹鬼影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却是携着一名少女去而复返。
“白骨妙华尊”将少女丢在地上,然后又恢复成在法座上盘膝沉思的姿势。
少女满脸惊恐,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
李玄都望着这个少女,皱了皱眉头。
如今十二个时辰期限未到,这名少女本不该醒来才是,以李玄都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有半分修为,除非她也是一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人境大宗师?
以太玄榜的登榜人数来算,天人逍遥境以上的无量、造化二境,至多也就是十余人,逍遥境大概能有三十余人,两者加起来顶多半百之数,分布于天下十九州之中。换而言之,一州之内至多也就是一至三人左右,就算中州乃是江湖中原,按照三人甚至是四人来算,可一个龙门府最少就要占去两人,在如此偏僻的北芒县中怎么还会隐藏着一个天人大宗师?
所以李玄都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名少女绝不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难道她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都盯着少女的脸庞片刻之后,忽然说道:“神魂寄生之术?”
少女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先前的惶恐不安,平静似水,然后缓缓低下头去。
所谓的“神魂寄生之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玄机,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上身,简单来说,即是有外灵进入体内,使得一个人身体之中有了两个魂魄,此即为鬼上身。归根究底,与藏老人的身外化身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从自己的神魂中分出一缕残魂,所不同的是,藏老人选择自己塑造一具化身,将残魂置于其中,而“神魂寄生术”则是暂时寄托于旁人现成的身体之中。
此时李玄都面对的情况就是后者。
少女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轻笑一声:“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再抬起头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是气态和说话的语气都已经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稍稍拔高了嗓音:“你既然都能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夺来,可见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的峥嵘气象,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谁。”
李玄都盯着女子的双眼,过了许久,略有几分迟疑道:“宫官?”
少女,或者应该说宫官,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中带出几分佩服:“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
李玄都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官轻笑道:“皂阁宗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我们又岂会没有察觉?皂阁宗与牝女宗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地师的面子,不好出手干预罢了,可不好干预,不意味着不能干预……”
李玄都立时恍然道:“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苏云媗,所以她才会知道北芒县城有大事发生,你借苏云媗的手去杀皂阁宗的人,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宫官淡然道:“无所谓代价与否,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我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你们正道中人来做,你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我们十宗中人来做,今天你帮我,明天就换成我帮你,这么简单的道理,紫府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李玄都当然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之分。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宗门大计,正邪联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皂阁宗被正邪两道各大宗门联手击败,就是最好的例子。
宫官继续说道:“正道有十二个宗门,你们口中的所谓邪道,也有十个宗门,大家虽然嘴上都说‘同气连枝’,但私底下还是要分出个高下之别,就拿正道十二宗来说,正一宗是正道盟主,可这些年来愈发势大的清微宗便不太甘心,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静禅宗是佛门魁首,攀上了正一宗这棵大树的慈航宗又有了别的心思,于是如今的静禅宗封山闭寺。紫府是亲历之人,自然不用我再去详说。”
“在我们十宗这边,也是如此,且不说那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只说我们西北五宗,以无道宗最为势大居首,无可争议,牝女宗和阴阳宗大抵在伯仲之间,不过阴阳宗有一位当代地师,硬要压过我们牝女宗一头,我们也就认了。可一个皂阁宗,说得好听些,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凭什么压在我们的头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宫官的这番言语。
宫官道:“可藏老人就真做起了这等春秋大梦,妄想炼制‘大阿修罗’,再加上阴阳宗的扶持,打量着以此来与我们牝女宗分庭抗礼,强压过我们一头去,让我们看他的脸色行事。”
李玄都道:“于是你们牝女宗就联手了慈航宗和正一宗,借着正道中人的刀,去杀藏老人。”
宫官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道:“然后你们牝女宗就可以站在岸上看船翻,既伤了皂阁宗,又不会开罪无道宗和阴阳宗。”
宫官仍是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想起苏云媗曾经说过的六扇门朋友,再问道:“你和苏云媗并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扇门?”
宫官还是点头道:“是。”
“好算计啊。”李玄都轻叹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你就不怕我因为此事与苏云媗生出间隙,继而坏了你接下来的谋划?”
宫官笑着摇头道:“第一,紫府的为人,我还是知晓的。紫府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被别人利用就不去做。第二,藏老人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这是天要收他,我只是顺势而为。第三,我之所以专程来见紫府,也是要让紫府知道,我所做的有关于紫府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紫府,这便是待之以诚。”
李玄都沉默着,开始快速思索,少顷,又望向了宫官:“当年张相告诉过我,党争一事,一言概之:‘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而策划于密室,首先便要互相待之以诚,既然宫姑娘摆出了如此架势,那么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宫官道:“北邙山中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体内有一颗尸丹,我想将此物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