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金陵,皇家园林。
潇潇暮雨之中,一位头发霜白,瘦骨嶙峋的老人,戴着貂皮小帽,披着深棕色披风,拄着竹杖,缓缓前行。
道旁两边,植着松柏、青竹、梅花。
一边走,身边一位文官,为他念着近来的奏报。
“正月初五,蜀王祭天,称帝,国号汉,年号建业。”
“同月初六,司州小皇帝,遥拜蜀地,宣告大燕国祚已尽,大燕天命返还,陈敏自刎殿前,其妻子儿女宗族得以保。”
这文官念到这里,手有些颤抖起来,顿了顿,方才继续下去:
“······上月后,汉帝挥师南下,扬言·····扬言欲生擒吴侯!”
老人听了这话,呵呵笑了:
“李成业要生擒孤?孤都大把年纪了,纵不生擒,孤还有几年盼头?”
仰头望了望数步之外,一树银装素裹,依稀还能嗅到一点淡雅的梅花香气,他就有些失神:
“旁人说这话,孤不信,唯独他李成业说这话,孤不得不信。”
“·······此子出身郡望,家中文风鼎盛,五代都出县令,又与节度使结为姻亲。”
“十六岁,他入军中任校尉,临郡入犯,有一卫兵马,他守城七天七夜,又派死士潜伏,于军营之中击毙敌方大将,一举破敌········此后顺势夺取此县。”
“此后,大帅病故,少帅继位,他阳奉阴违,暗中经营两县,收拢流民,编练新军,开垦荒地二十余万亩,就此扎下根基。”
“如是两年,名望、人心,钱粮,军队都齐备了,他联合人手,以老帅女婿身份夺了少帅基业,一府六县之地,就在手中,就此崭露头角,想想也是他大运勃发之际。”
“再往后,不过半年间,临郡节度使抱病,其子仓促继位,人心不稳,他暗中派人游说其麾下文武,里应外合,三月就多了此郡。”
“合两郡之力,不久就占据了东益州,接连吞并西益州、龙剑,又大力推行编户齐民,逼迫山中野人下山为民·······如是不过两年,就击败成都苏德祥,占据益州,号称蜀王。”
“而此时他才不过二十有二,真是年少有为啊·······”
老吴侯却是感叹着:
“我当年以宗室之名,下扬州之时,可没有他那么好命。”
“上有朝廷压着,下有诸多世家掣肘,牙将桀骜,牙兵不堪大用,县治混乱,府库空空·······呕心沥血,十余年缓缓整顿吏治,修整军械,编练新军,提拔文武,又历经三次大战,才有了这份基业。”
“后来朝廷一份旨意下来,要我交出军政大权,入朝听训·······我索性就撤了旗子,自立吴侯,建了吴国。”
“扬州古称吴州,是天下十三古州之一,吴也是正统古诸侯国号。”
“当初有人劝我,就此自立,不取扬州牧,而以吴侯称之··········现在想来,其中就大有深意,仿佛········仿佛果真有有天命一般。”
老吴侯苍老的面容上,有着怀念与怅惘之色。
“那时候,朝廷有兵马来拿我,我首战失利,几乎要被逼入绝境,恰逢一场大雨,遮掩住了踪迹,使我逃脱。”
“回去后我查清细作,斩了数十位官员,重新整顿兵马,击退了朝廷大军,俘虏三万。”
“此战过后,朝廷日衰,再也无力征讨于我········现在想来,是我对不住大燕皇室,我若不自立,未曾失却扬州,大燕国祚或能再延续百年。”
“我那时虽不后悔,却也四十有余,几次想着,能否收了荆州,或是徐州······可惜几次出兵,都是无功而返。”
“次数多了,就折了兵锋,丧了锐气,又有人谏言,说是如此不利民生········嘿,我岂不知是谁在弄鬼?”
老吴侯摇了摇头,长叹道:
“我羡慕李成业,生在好时候,乱世才是用兵之时,唯有天下乱了,方能兴王业。”
“我虽有些气数,奈何不得天时,内里又是多方掣肘,年逾不惑,而终无所成。”
话到这里,老吴侯多次叹息,几乎悲从中来。
那文臣早已是不敢再听下去,下拜顿首道:
“主公,切不可悲伤沮丧,您还有世子,还有我们······廉颇虽老,尚可一战,何况您一世英名,岂能听信小人谗言中伤?”
“蜀王兵锋虽利,却远不是不可抵挡,北方胡骑也是其心腹大敌,早晚必有大战。”
“臣,愿为出使,联络胡人,共抗伪帝!”
言辞恳切之间,这文臣并不愿承认李成业之帝位,只以伪帝与蜀王称呼。
老吴侯笑了笑,宽慰道:
“卿尘,你之心思,我已经明白,先起来吧。”
被称作卿尘的文臣缓缓起身,却又听到老吴侯说道:
“我今日对你讲这些心里话,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年纪大了,以往追随我的身边人,死得死,老得老,临到此时,竟连个能说上话的,都找不着。”
“你父当年也是我幼时故交,一路随我入吴,功勋卓著,可惜后来为救我而死·······我一直留你在身边,看着你长大,拿你当我的子侄辈看待,有些话,对你就能说。”
“说句实话,这李成业一来,我确实没有把握能胜过他·······胡人兵锋何其犀利,尚且为他所折?区区吴越之地,能敌他五州之兵?你不必宽慰我,我觉得希望不大。”
“我老了,人说四十而不惑,我早就过了这个年纪,这些年心气也和顺了,没有以往那种锐气。”
“不过你说得对,我还有子嗣,有些事情,我这时还能做········卿尘,你持我令,调兵去诛杀甄家!”
老吴侯杀气凛凛,听得下方徐卿尘周身一寒。
“十年前,我动不得他们,十年后,难道我还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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