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这大荔奴,原来在此!”殷峤见状、闻言,不禁皱眉,心说裴该清华贵族,一直都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怎么这会儿突然间说起粗口来了?“大荔奴”,是指游遐么?“明公,此非待士之道也。”裴该摆摆手,意思我并无辱人之意,只是……这事儿还真不好解释,只得含糊过去,即命殷峤:“可即唤游子远来见。”历史上有些人“以字行”,也就是说其字为人所熟知,名反倒逐渐被淡忘了。好比说屈原,原为字,本名应该叫做屈平;项羽,羽是字,本名应该叫做项籍——不过那些是姓氏尚未正式分流,名字之用也还并不严谨的古代,暂且不论。后世比较有名的,唐诗人孟浩然,其实本名叫做孟浩;明画家文徵明,其实本名叫做文璧。还有汉末三国时代,诸葛亮的岳父叫黄承彦,曹操曾杀其父友人吕伯奢,这二位都不是平民百姓,按照当时习俗,惯取单名,故此“承彦”、“伯奢”很可能是以字行,本名则失传了。殷峤推荐的这个人,也是类似情况,名为游遐,裴该还琢磨呢,这是谁啊?史传有提么?貌似没啥印象。但是一提其字“子远”,又正好是大荔人,裴该当即醒悟过来——原来是他!游子远这个名字,他倒确实是有印象的。史书上,此公神龙见首不见尾,一露面就已经是前赵的光禄大夫,三品高官了。因为长水校尉尹车谋反,巴酋徐库彭受到牵连,刘曜就把徐库彭等五十余人逮起来,准备处死,游子远叩头苦谏,刘曜不但不听,还把他一起给逮捕下狱喽。结果不出游子远所料,徐库彭等人被杀后,关中氐、羌,一时尽叛。旋即游子远又从狱中上书,刘曜更怒了,斥骂道:“大荔奴不忧命在须臾,犹敢如此,嫌死晚耶?”下令将其即时处决。——所以裴该想明白了游子远是何人,才会脱口而出:“这大荔奴……”不过看起来游子远在朝中人缘不错,重臣刘雅、朱纪、呼延晏等人竟然全都出面为他关说,甚至威胁刘曜,说你要白天杀了游子远,我们仨晚上就自杀!刘曜这才假模假式转怒为喜,赦免了游子远。不过倘若仅仅如此,则游子远不过一名前赵的谏臣而已,跟胡汉的陈元达有得一比罢了,后面的情节发展,那才叫峰回路转,令人始料不及甚至于目眩神摇哪。游子远觐见刘曜,劝他不必亲自率兵征伐氐、羌叛逆,而要加以宽赦,尝试怀柔之。当然啦,普通民众一听有了活路,可能会偃旗息鼓,某些大贵族既然掀起了反旗,是不大肯善罢甘休的,游子远就说:“愿假臣弱兵五千,以为陛下枭之。”随即他一名文官就真的领兵出征了,在抵达雍城的时候,就已招降了叛众十余万,然后进讨不肯降服的巴酋归善王句渠知,获得全胜。转过头来,复攻上郡,以坚壁疲敌之计,大破贼酋虚除权渠,迫其归服,就此稳定了前赵在关中的统治,被刘曜策拜为大司徒。由此观之,这人实在是厉害,便无冲阵之勇,也有统御之才,只可惜前赵政权没维持多久就被石勒给灭了,而游子远的下场究竟如何,史阙所载,无人得知。裴该前世读《晋书·刘曜载记》,就觉得全篇的亮点唯有这个游子远而已,并且记住了他是大荔人——“大荔奴”那句詈骂实在太朗朗上口啦。不过此番进屯大荔,他却并没有及时想起此人来,因为游子远终究是前赵的官儿嘛,刘曜又已经来过了,理论上他早就应该降胡了吧。没想到自己搂草打兔子,竟然捡了这么个大便宜。急命殷峤唤游遐游子远进来,见了面一瞧,虽然骨架子不小,却貌似只是个文弱书生,而且穿着很蔽旧,正当初春,天气尚寒,他身上却只有单衣而已——此前混在平民百姓之中,怎么可能有好衣裳?就算有,估计也被押送的徐州军给扒了。徐州军法虽严,这种小摸小抢,为当时的风气使然,裴该还真管不过来。当即招手:“先生近些来坐。”然后解下身上的夹衣,亲手给游子远披上。殷峤没太在意,一则裴该素来待下亲厚,他早有所知;二则估摸着裴公大概是因为才刚冒了句粗口,遭到自己顶撞,故此特以此举相示——不是笼络游子远,可能是做给我看的吧……游遐却是受宠若惊,赶紧俯身:“微末之身,不当裴公如此看重。”裴该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卿非庶民,本儒生也,我一时不察,使卿沦落蒿莱之中,特此致歉耳。”其实他这是假话,裴该从来一视同仁,还真不会对什么世家、儒生有特殊的好感,但要不这么说,没法解释自己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啊,你凭啥看重这么个从来没做过官,还刚从屯垦营里被发掘出来的家伙呢?再者说了,即便游子远从前做过官,以其家世、年齿,最多千石,跟裴该还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远。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要不给点儿解释,对方心里反而会犯嘀咕,甚而就此谨惕起来哪。游遐说了:“我寄身于坞堡之中,知道行藏者寥寥无几,合当受难——此非裴公或幕下将吏之过也。”裴该就问了:“卿可愿辅佐于我,安定社稷否?既知我督朔州,何不与看守将吏明言,投效于我?”游遐拱手道:“裴公军行神速,吾方警醒,已陷囹圄,尚不知将徙往何处,是以不敢言。”这也只是客套话罢了,实际情况是:你说你是读书人,想要投效裴该,看守的徐州兵真会搭理吗?他自己都未必能够亲见裴该,怎么给你通传?若非今日殷峤奉命去募兵,按照裴该的嘱托,先开个万人大会,告之于众,以安民心,说不定游子远就会埋没于田垄之上,甚至劳累而亡了……裴该知道游遐所言只是敷衍罢了,也不点破,随手指向书案上自己一直在研究的关中地图,问游遐道:“卿为大荔人,闻通周边地理,不知今胡军来攻,我当如何抵御啊?”游遐这段时间消息闭塞,只知道胡军来了又走了,然后裴该率领徐州军收复了大荔,具体缘由何在,他是一头雾水啊。于是只得含糊地回答说:“大荔城北,约五十里皆为平原,沃土良田,为关中佳处。然再北则地势逐级上升,胡若自北而来,可呈高屋建瓴之势,王师唯退守大荔,别无守御之策……除非,能在梁山诸孔道前构筑坚垒,使胡不得而前……”裴该微微皱眉:“此事不易为……我才到冯翊,不足一月,而胡寇将大举来攻,前确命将前至梁山,然若无三四个月,堡垒必然难成。”游遐就问了:“不知胡军与王师众寡如何?”裴该笑笑,竟然实言以告:“刘曜所部,恐不下十万之众,我军止两万耳。”游遐沉吟少顷,拱一拱手:“某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可直言无妨。”“裴公不当到冯翊来,”游遐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恭敬,但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当率所部徐州劲卒,会合麴大将军,退守渭南,倚水为险,始可抵御胡寇。冯翊为秦汉腹心之地,旧日繁盛无比,今却日渐衰败,且经兵燹、劫掠,户口十不存一,仓廪粮秣无余,不知裴公所图者何,而要受命来复冯翊啊?”我听说过你裴文约,你爹是前朝名臣裴頠,你家为河东闻喜裴氏,高名一时无两,且如今你又被加了侍中之号,那干嘛不留在长安城里享福——好吧,其实也无福可享,但多少安全一点儿吧——偏要跑到这片已经荒弃的土地上来?你不想来,索綝、麴允他们能逼得动你吗?你图的究竟是啥啊?裴该微微而笑,语气和缓地说道:“关中精华,半在冯翊,若冯翊失,长安折其一翼,形若孤雁,安能长久?我所图者,并非大荔府库中存底的钱粮,也非统督一州之虚荣;所虑长安不守,天子蒙尘,所惜中国土地沦于夷狄之手,百姓膏于锋锷,贱为牧奴。故所图先御胡,后破胡,重造社稷,晋戎得安耳。安能退守渭水,受制于贼?”这一番豪言壮语,配合上貌似很平静的语气,听得旁边的殷峤不禁热血沸腾,然而游遐脸上却波澜不惊,貌似毫无触动。他只是又一俯首:“人有千金,始可行千里,未闻无食无车,而能远途者。裴公志存高远,然而战阵之上,并非豪言即可退敌。”裴该点头:“卿言是也。前胡中内讧,刘曜返归平阳,本以为或历半岁始归,足够我收复且巩固冯翊之防了,不期胡乱速息,数月即返……”“既然贼情有变,裴公何不就此退返渭南呢?”“子远,”裴该伸手按住游遐的肩膀,“事有可为,也有似不可为而必须为者。我若未见贼锋,便即退去,则与梁衷正(梁肃)等辈何异啊?国家土地,尺寸不可让人,欲谋夺者,即便一命换一命,亦当令其血流漂杵,唯有如此,胡寇始知畏惧。人有辱我者,为我先自轻也,若我不自轻,其谁敢侮?“实言告卿,该自兴军以来,一步不曾退,一城不曾弃,唯此始能在数年间屡破胡寇,自徐方千里而伐,直抵关中。若然一退,是我畏胡,而非胡畏我,安有怯懦畏惧之军,而可以取胜者乎?”殷矫在旁连连点头:“子远,裴公所言,确确实实。”他是在北伐半道上跟从郭默归附裴该的,就他所见所闻,徐州军确实没有退过,除了在成皋那里示弱诱敌外,也没吃过什么败仗。但在游遐听来,裴该这就纯属是大话了,只是不好当面道破——再说了,他对裴该和徐州军也并不怎么了解——于是回复道:“裴公,胜败兵家常事,进退之际,本无确算。若唯知进而不知退,实非将兵之法啊。”裴该笑笑:“这我自然知道。然而,便我后退,也须先极大杀伤贼,使其不敢来追。”游遐点头,心说这倒是正理,随即便道:“既然如此,还请裴公急召各军回防大荔,且巩固其守,以待胡寇之来。倘若粮秣充足、士卒用命,可保大荔数月不失,则即便被迫撤还渭水以南,想胡寇亦不敢急逼长安了。且闻裴公尚督北地,若有余力,可使一军自北地抄掠贼后,起牵制之效。”裴该说这才对嘛,我暂时是不会后退的,今天找你来,就是问问你对于抵御胡兵有什么良策没有——“刘曜所部,虽号十万,其实多为氐、羌依附,精锐亦未必多于我,我凭坚城而守,足挫其势。”游遐偏头想了一想:“我观徐州军,确实精锐,然而只恐刘曜今来,所部不止十万……”“哦?”裴该不自禁地就把身体朝前一倾,“如何说?”游遐回答道:“如裴公适才所言为真,所部徐州军北伐,一往无前,屡破胡寇,则刘曜不会将裴公与麴大将军等相提并论,恐将目为贾酒泉(贾疋受封酒泉公)之俦,如此,则必不敢托大。故上郡之内,本多杂胡,而以虚除部最盛,有五万聚落,若刘曜卑辞厚币往说,恐又得一强援,裴公不可不虑啊。”裴该心说啥,虚除?那不是你将来的手下败将吗?随口便道:“卿可能为我去说虚除权渠助晋攻胡么?”游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我只知其人而已,素未谋面,如何往说?且若欲彼助晋攻胡,不知裴公以何为贿啊?”你得着冯翊这个烂摊子,估计筹备一整年的军粮都难,要拿什么去说动杂胡相助呢?裴该笑一笑:“我亦无所有,徐州所产,唯铜、铁与盐而已。”游遐闻言,双睛不禁一亮,脱口而出:“若有千斤铜、铁,或万斤盐,遐愿试为裴公游说虚除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