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通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点心,白白顶着个裴姓,在胡朝治下,瑟缩如同麻雀,唯求自保;等到国家收复河东之后,也将不出一两个才杰之士来,只能供输些粮秣,等若普通平民。你们有什么功劳可言了?如今大司马雄霸天下,你们倒跳出来想要鸡犬升天了,世间哪有这般美事!
裴硕真是有苦说不出……裴氏一族的精华,都在裴茂子孙,自从丧乱以来,是死的死,逃的逃,留居闻喜本家的,本来就是些疏族子弟,历来教育资源是绝不会向他们倾斜的,怎可能再出什么才杰之士?就好比农夫辛苦耕织以供养官吏,完了官吏指斥农夫不肯向学,帮不上忙,这也太过分了吧!
只是裴通虽然仍称其为“叔祖”或者“公”,语气却咄咄逼人,加上本身就在逃亡的那群人中间,是既得利益者,裴硕就不便直言辩驳啊。那要怎样才能打消对方收拾族人的妄心呢?老头儿不禁面露哀戚之色。
裴该之所以派裴通过来,而非同姓他人,自然是经过反复考量的。换了旁人,手段如何暂且不论,说话就未必能比裴行之更冲。
一则,裴通才具中平,但实为能言善辩之士,这点裴该于徐州初会这个从弟的时候,就已然有所了解了;二则,裴通少归闻喜,对族人都很生疏,裴硕就打不出什么感情牌来;更重要的,裴通与关中其他裴氏子弟不同,他是庶出,向来为其父兄所轻,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畏畏缩缩,反倒极有野心,甚至于好为大言。
说白了,裴行之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爆发户嘴脸,这路货对上桀骜,对下蛮横,最擅长暗中图谋尊贵者,而明着狂踩底下人啦。则把他放到一群名位远远不如,血缘比他还疏的族人中间,他有可能在裴硕的亲情攻势下心软么?
于是裴硕的哀告,反倒更激发了裴通的倨傲之气,当即明言道“我既守牧闻喜,必当梳理户口,重整田赋。自永安以来,县中编户、田土,多入裴氏私门,今既承平,总应当吐出来了吧?!”
裴硕苦笑道“不敢欺瞒,这十余年间,裴氏确实收聚了不少的饥民,充为奴婢、佃客,也因此而购得一些田土。然而在在皆有文契,合乎律法,还望县尊明察……”我们是合法蓄奴,合法买田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吐出来呢?
裴通冷笑道“胡寇治下的文契,岂可算数?”
裴硕反驳道“此乃朝廷弃河东,非我等自迎胡寇,其间文契,岂可一概作废?且止河东一郡,大族数十,多有此事,难道县尊皆欲横夺其田产、奴婢么?”你就不怕因此而闹出乱事来?!
裴通咧嘴道“别县之事,自然不论,我今守闻喜,则县中之事,由我而断!”
这年月墨授长吏的权力是很大的,只要不违背朝廷基本法度,也不违背常情、常理,自然可以出台各种地方性临时措施,而一般情况下,朝廷只看结果——要是因此闹出事儿来,哪怕你一板一眼执行朝廷法令,也要受责;倘若太平无事,随便你在地方上怎么搞,朝廷是懒得理会的。
那么裴通说在胡汉统治时期的所有文契一概作废,甚至于这段时间内所新占的土地、奴婢都算“逆产”,理当加以没收,在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啊。至于如此施政的结果如何……闻喜县内势大的只有裴家,此令不涉及别县,则河东其他家门正当初复之际,不会有谁敢站出来为裴家站脚助威吧?
裴家单独闹事?恐怕大司马就等着你闹事好收拾呢!至于裴通,他是大司马的从弟,又姓裴,说不定事后不但不会受到指责,反倒会留下“大义灭亲”的美名。
更要命的,原本被裴硕引为奥援的汾阴薛氏,早已执恭顺之态,再难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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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裴该任命李容为河东郡守,要他设谋打压和削弱境内豪强,李仲思主要的手段,就是分化瓦解,利用各家族内部的矛盾,使其主要支系分爨。虽然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收效已然颇为显著了。
然而有两个家族,李容暂时还不敢触碰,一是裴该出身的闻喜裴氏,二就是汾阴的薛氏。薛氏武力之强,为河东各家之首,李容唯恐一招不慎,会逼得薛宁造反,由此境内再起波荡。而只要薛、裴两家不动,其它家族就没有胆量闹事。
薛宁此前跟从甄随北上平阳,参与了平阳城下大战,战后即被裴该带回长安。由此将他与薛氏本族隔离开来,趁机就暗示薛宁薛氏强盛,于国家非福也。
地方豪族必会侵夺官家权柄,甚至于割据称雄,此乃自然之理,从前汉开始,地方官打压豪族,乃至于破家灭门,就属于政治正确的举措,只要不引发大的动乱,朝廷必然支持。唯自东汉以来,经学世家勃兴,往往在朝占据要职,倚为靠山,在乡则伪装温文尔雅的嘴脸,不再明着对抗官府,而惯于暗中拆墙角,地方官无奈之下,才只得听之任之。
这就是世家政治的由来。说白了,若不靠儒学兴家,并以此求仕,纯粹的地方豪门是没有前途的。正如汾阴薛氏,族无儒者,朝无显宦,纯靠武力起家,就更类似于前汉的那些地方豪强,由此遭到现政权的打压,其他什么裴氏、吕氏、柳氏等等,必无兔死狐悲之叹,是绝不肯为其喊冤啊。
故而裴该一暗示,说薛氏过盛,行台内部常有压制之言,而且如今薛涛未死,已落我手,你要是不听话,我可以问问他是否肯听话……薛宁身在裴营,任人鱼肉,当场就怂了,急忙痛哭流涕地向裴该表忠心,恳请指点薛氏一条活路。
裴该就此说了,你既入我麾下,大可建功立业,青云直上,还有必要私掌那么强大的武力么?即命拆除包括薛强壁在内的所有坞堡,并将薛氏强兵三百余人纳入大司马三军体系,迁其妻孥入于关中,入籍并给授田土。如此一来,等于基本上把薛家的武力给收编了。作为酬答,则授薛宁上尉衔,给号虎牙将军。
留居汾阴本籍的薛家就此势衰,再难作为裴氏的奥援,因而如今裴通说要没收裴氏十数年间所得田地、奴婢等,威逼之下,裴硕才无计可施,只得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连连叩拜“此事万万不可,还望县尊手下留情啊!”
裴通就看着对方磕头,一连磕满三个,这才装模作样伸手拉扯“叔祖何以如此啊,岂不要折杀孙儿么?”随即便道“新占田土,必没于官,否则我无法治理一县;至于奴婢、佃客……倒还有可商议处。孙儿有一计,未知叔祖肯听从否?”
裴硕心说来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他也知道裴该、裴通图谋本族权柄,蓄势已久,肯定不会分家、没收财产这么简单粗暴。对方必定要先以暴烈之政来恐吓、压逼自己,最后才会图穷匕见……
“愿闻县尊之教。”
裴通面色略霁,又再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之所愿,自裴氏析出田土、民人,使县政可为;公之所愿,使裴氏仍据良田、美宅,族人皆得温饱,家业由是而复兴。可以这样说么?”
裴硕微微颔首“大致如此。”
裴通说好——“新收田土,必须归之于县,但可易以别处。所养奴婢、佃客,可少数归之于县为编民,其余仍为裴氏族人所有,随之徙往别土……”
裴硕闻言,不禁微微一愕“县尊所言别土,是指……”
“大司马行台长安,总统雍、秦、凉、梁四州,及河东、平阳二郡事。河东、平阳,户口稍繁,关中之地则徒余千里沃土,百姓存者寥寥。大司马常以之为憾,不便耕织积聚,以大募兵,东定羯患。则不妨将族人之半,迁于关中,授以田土,常拱卫大司马之侧,可使裴氏东西两旺。
“叔祖,从来国家愈大,边远难制,必须分封子弟;宗族亦然,唯有枝繁叶茂,其根方始能深。试问,若裴氏唯居闻喜一地,则胡寇之来,大司马与我等必将罹难,安有复兴之望啊?或昔日胡寇悍然发兵,灭我族而伐我柏,裴氏又何在啊?”
裴硕沉吟良久,默然不语。
他基本上明白了,裴该是想在关中自己根基最牢固的区域,别立一家裴氏,则闻喜虽然是祖宗庐墓所在,最终繁盛的却会是关中之裴。这倒也并非不能考虑的建议……而且估计对方不是建议,是命令。
裴硕担心的是裴氏败落,但理论上只要裴该权柄不堕,就算闻喜本家全都死绝了,裴氏亦迟早复兴。那么你裴该觉得闻喜本家不可靠,既难以把控,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光留个祠堂、祖坟就足够了,还不如别立裴氏,由此直接篡夺……不对,是复取宗族之权柄,也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其实,我是打算拱手交权的……奈何你们不信……
——当然啦,裴该并非不信,他的主要目的是弱化裴氏宗族,起码将之析分,分而使弱,对此,无论裴硕还是裴通,全都猜不到点儿上。
于是裴硕反复思忖之后,就理论上认可了裴通的说法,但仍然哀求道“故土难离,关中虽有沃土千里,奈何并非祖宗产业……实不知当命何人迁往关中,且欲迁其半,未免太过……”
二人商谈良久,讨价还价,最终决定分三成裴氏族人——大概连男带女加老弱是一千多人——及相应奴婢、佃客,迁往关中去安置。至于具体落实到哪些人头上,裴通说了“叔祖久执族政,自然由叔祖判定,我是不便越俎代庖的。”
裴通又有点儿瞧不明白了。他心说迁徙是件苦事——虽说贴近大司马,将来有望兴盛,终究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有几人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啊——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和亲近我的门户西迁呢,结果你们把权力又交回到我手上……那我当然把不对付的那些人给轰走啦,比方说这几天跑去找你告刁状的,我虽然不加拦阻,但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有谁!
再一琢磨,或许这正是大司马之本意,就是要让那些跟我不对付的家伙入居关中,成为其基本盘;至于跟我亲近的同族,他大概并不怎么放心……
裴通与裴硕商议既定,便即返回了县署,数日后遣小吏来,把官府想要收回的田土,开列一单,还要求释放奴婢、佃客近千人,限定开春前必须交割完毕。而裴氏族人,也须在腊月中启程上道,这样到了关中,才能够赶得上春播。
裴硕不敢怠慢,果然挑选了三分之一的族人,并相应佃客、奴婢,以财物收取他们的房屋,然后勒逼上道。众人扶老携幼,坎坷而行,于路恸哭,个个恨裴硕切齿,自不必论。
这些裴姓子弟来到关中后,即在雍州刺史裴粹的主持下,各按丁分给土地一百到二百亩不等,奴婢释放其半,及佃客也皆按丁授予五十到百亩不等的土地;但不使聚居,而散处于京兆、扶风、冯翊、始平、北地五郡国之中。
这是裴该的吩咐,但裴粹并不明晰裴该真意,于是暗做手脚,将裴氏族人大半留居于渭水河谷,给予良田,以拱卫行台所在的长安城。就此而历十数年,京兆裴氏蔚然大兴,其显赫更凌驾于闻喜本家之上。
于此同时,关中释放了第一批二百余户屯民,即于闻喜县内分给田土,裴粹又赶着他们上道,去交给儿子裴通,以耕种从裴氏本家析出来的多余耕地。
这一系列替换行动全都完成之后,裴通乃再次驾临本家,即宣裴该之命,让长老裴桐暂理族事,然后把裴硕也给赶到关中去了……是为“过河拆桥”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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