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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计可售乎?
    石勒一方面猛攻厌次,一方面命程遐遣人偷渡黄河,去煽动东平相徐龛,同时在河上密布哨探,侦察洛阳方面的动向。

    然而厌次城防坚固,邵续率领晋军,还有自幽州来投的段文鸯所率段氏残部亦顽强奋战,使得羯军接连猛攻十日,却始终不得寸进。

    石勒既然志在洛阳,自然不肯久淹于厌次城下,于是释围而西,却使大将逯明合后。逯明乃分兵四出,欲将乐陵郡内百姓尽数掠往襄国。邵续闻讯,不禁愤恨填膺,目眦尽裂,乃不听其女之谏,亲与段文鸯共率兵马出城,前去救援。

    逯明所部四散,稍一接触,便即线崩溃,然而邵续追不上二十里,突然间四野伏兵尽出,随即听说李寒也领兵断绝了其后路。邵嗣祖苦战竟日,不能得脱,最终人困马乏,所部弓折矢尽,遂为赵军所擒——唯段文鸯率所部精骑百余,悍战破围,而突归了城中。

    羯卒将邵续绳捆索绑,押来面见石勒。石勒沉声质问道:“司马氏无德,晋祚几绝,河北为我所有,何以将军始终据城抗命啊?难道认为夷狄不足以为君么?晋人固然重振于西,然其于东方,却等若舍弃——苏峻南蹿泰山,不敢与朕争锋,便可明见了。即便将军今日不为我设谋所缚,难道以为晋人会来救汝么?厌次弹丸之地,迟早克陷,到时候一门并戮,难道就心甘情愿不成么?”

    邵续顿首道:“前逢饥乱,我奔控无所,这才纠合乡党宗族,占据厌次,欲图保老幼性命罢了。适逢陛下龙飞之始,委命纳质……”这是说他当年曾经因为儿子邵乂为石勒所擒,而一度向石勒称臣之事——“……既然叛离,岂敢再望宽恕?终究生为晋人,复归而荷宠授,不得不誓尽忠节,以免二三其德之讥。

    “大禹生于东夷,周文王出自西羌,帝王之兴,本为天命所授,是晋是狄,我又何敢妄论?若云陛下是真龙,则使去真就伪,不能诚心归附,是陛下负我,非我负陛下也。若陛下欲杀我衅鼓,亦乃本分,但恨是天坑陷我,尚有何言可说?”

    石勒听其言,貌似有愧悔之意,便道:“凡忠于其君者,皆我所求,若能幡然醒悟,又岂忍加诛?”于是亲解邵续之缚,命其前去叫开厌次城门。

    邵续既至城下,城上将兵皆惊。于是邵嗣祖扬声大叫道:“我志在洗雪国耻家恨,不幸而至此,岂望生哉?汝等当努力自勉,勿生二心!”石勒闻报大怒,即命于城下斩杀了邵续。

    当时城中将领,主要有邵续之侄邵存和邵竺,女婿刘遐,以及段文鸯——邵续长子邵乂先已遇害,次子邵缉年齿尚幼。众将见状闻言,无不泣下,乃共歃血,以示绝不投降。

    在原本历史上,邵续是被石虎所擒,旋即押往襄国遇害的。邵存等人继续固守厌次,屡挫敌势,但可惜东晋方面的救援迟迟不到,只是送来几张空头委任状,使邵缉代父领兵,并假邵存扬武将军、武邑太守衔而已。于是最终厌次城陷落,邵缉等皆为赵军所俘杀,邵存溃围南奔,途中亦为盗贼所害……刘遐夫妇当时不在城内,乃得幸免于难。

    那主要是因为南有曹嶷势力,厌次四面皆敌,邵家军根本无路可退,这才只能固城死守。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邵续既已遇难,城内精兵亦遭受沉重损失,最关键的渡过黄河后便是晋土,故而邵存等人守意并不甚坚。石勒也不想再在厌次城下浪费太多时间和兵力,于是特意让开南门,却猛攻其北,以迫使守军弃城。

    于是最终,邵存、段文鸯等率城内军民近万人打开南门而逃,石勒遣李寒从侧面发动并不算迅猛的突袭,被段文鸯苦战击退。邵家军由此才得以狼狈渡过黄河,逃入青州地界,随即得到了钟声和王贡的接应,把他们安置在乐安境内。

    石勒并没有进厌次城,事实上城陷之日,他就已然亲率前军,西向抵达了东武阳一带,即于附近调集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南渡黄河,杀向兖州。

    因为石勒知道,欲图奇袭洛阳,则行军必须神速,一旦被晋人反应过来,及时调派兵马,层层设防,即便己军可以连破敌垒,长驱直入,也终成强弩之末。故此既杀邵续,明知道厌次已不足虑,他就留逯明、李寒继续进攻,自己则沿着黄河,快速向西方运动,终于顺利地渡过了河去,挺进兖州。

    首先进入济北国,围其相侯史旄于东阿。前锋迫近东平,徐龛果然受了挑唆,遣使迎降。这一来形成了连锁效应,济阴、任城等地,盗贼纷起,使守军接应不暇,难以聚集兵力,以御羯军。旋即石勒便署徐龛为兖州刺史,命其向西去进攻泰山郡,以牵制苏峻和羊鉴的兵马,其自率主力,在河、济之间,继续西进。

    兵下濮阳,刺史夏侯承狼狈而逃,才至燕县,迎面就撞上了朝廷的增援兵马。石勒这回进军,精锐在前,老弱殿后,因此速度很快,洛阳方面因为没有祖逖坐镇,荀邃等官僚习气一起来,导致反应迟缓,故此要在厌次陷落后数日,方才正式派出援军。

    这第一支增援部队,乃是后军将军祖济所率,大约五千人。夏侯承逃入祖济营中,祖楚重态度倨傲,竟命其报门而入,并且端坐案后,不肯下来行礼。夏侯承见状,不禁皱眉,正打算开口询问,祖济倒先问了:“使君不在濮阳(目前的兖州州治),缘何来至燕县啊?”

    夏侯承老实回答道:“羯贼迫近,各郡不能合,州兵不足御,是以暂退至此,依附将军……”

    祖济冷笑道:“可知敌前弃城,自离防区,是什么罪?”

    夏侯承听其所问,咄咄逼人,不禁一梗脖子,说:“我是兖州刺史,所在兖州地界,何言自离防区?祖楚重汝欲何为?!”

    祖济一撇嘴:“燕县西距司州,不足百里之遥,若非我至此,使君就要奔出界外去了吧?”随即瞪目道:“身负朝廷重任,不思尽忠报效,反而闻风先遁,按律当斩!”

    夏侯承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即便我有罪当斩,非汝所可以妄论者!即便持节,也须杀不得我!”

    由皇帝授予节旄,以代表特殊军政权力的“持节”、“假节”等名号,从前并无高低之分,直至晋朝,这才逐渐分出了等级。最低是“假节”,意为临时授予节旄,次为“持节”,最高为“使持节”,对于职权范围内的官吏拥有黜陟之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握有生杀大权。所以说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假节仅能杀违犯军令的中低级将校,持节可杀二千石以下军吏,及无官位者,使持节则无论文武,皆可杀二千石以下。

    汉制,郡守千石至二千石,刺史六百石,但其后刺史从监察官员逐步攀升为地方军政大员,品级自然蹿升。按照晋制,刺史俸禄亦二千石,但实际品位则自然比郡守为高——州刺史且领兵者位四品,郡国守相则是五品。所以就理论上而言,别说祖济未受节杖,就算他是最高等级的“使持节”,也杀不到夏侯承头上去。

    然而祖楚重却冷笑一声:“我虽不能杀汝,却自有可以杀汝之人!”当即下令把夏侯承绳捆索绑,上了槛车,押向东去,趁机吞并了夏侯承所率的数千兖州兵。

    然而祖济却也并未继续东进,而只是驻兵于燕县及其东面的瓦亭,构筑工事,修缮城防,以备羯军来侵。不过两三日,石勒便即率部抵达,先遣大将吴豫猛攻瓦亭,两日后即将壁垒攻破。晋军残部退入燕县。

    石勒进至燕县城下,却不发起进攻,似有所待。果然又两日后,忽然大股羯军从北方的棘津而下延津——乃是逯明、李寒所部前锋——作势兜抄燕县之后。祖济见状,不禁慨叹道:“是其时矣。”及时放弃燕县,退入司州境内。

    几乎同时,晋朝的增援大军,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荥阳。

    荥阳以东,多是平原地形,只有别济等数条黄河支流,勉强分割战场;而在荥阳以西,则是群山耸峙,并有名隘成皋,拱护洛阳的东侧。也就是说,若被羯军突破荥阳,进至成皋关下,晋方便再无对战之力,而唯有采取守势了。赵军若破成皋,轻骑一日夜可抵洛阳城下,即便司马邺不弃城而逃,也必引起朝野间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那么石勒、张敬就基本上可以算是达成战略目的了。

    对于晋人来说,最好的对赵战场,是在河北,其次兖州,若将敌军放入司州,威胁成皋,那是相当不利的。因而新任中军统帅,也即中领军、持节许柳率领大军进入荥阳城,擂鼓聚将,商议对策之时,首先就遭到了左军将军张平和右军将军樊雅的当面顶撞。

    张平、樊雅都是豫州土豪出身,因归投祖逖而名列高位,和祖逖部曲出身的冯铁、跟从起兵的卫策等人不同,更非祖涣、祖济等祖氏子侄辈,对于整个祖家军集体,多少有些疏离感。他们唯服祖逖,即便对于祖逖初起兵时便倚为腹心的长史张敞都不肯屈节,遑论最近几年才升为军司马的许柳呢?

    樊雅首先就说了:“因为骠骑大将军病重,而朝中大老不懂军事,导致应对迟缓,厌次陷落,邵将军遇难,尤有可说。然而领军既荷重任,率领我等东出御贼,为何却一日只行二十余里,不顾兵贵神速的古训,遂使羯贼践踏兖州啊?事已至此,便当急前当之,御贼于司州之外,又何以入荥阳城,不前守卷县、阳武呢?”

    许柳解释道:“大军未发,而粮秣当先行。今我方受命,点兵出征,四方粮秣未能尽筹,被迫随之于后,当此时又岂敢急进啊?万一与敌遭遇,而粮秣不能继至,岂非危殆?”

    张平质问道:“早有信报传至洛阳,羯贼秋后必当大举,即便不攻厌次,也必杀向河内,领军本为骠骑将军府司马,负责统筹粮秣、物资,何以不早作谋划,而要临时筹集?即便司马亦不能胜任,遑论中领军?!”

    所言咄咄逼人,许柳倒是也不生气,还耐心解释说:“为骠骑大将军病重,我为其婿,理当亲奉榻前,于军务确有疏失,我之过也。然而朝廷既命我为中领军,并持节,使督率七军五校,卿等自当谨奉军令。今唯议论军事,不必涉及其它。”

    张平一撇嘴,说:“若论军事,我以为应当即刻出城,继续东向,会合祖后军(祖济),御敌于阳武以东。不当于此城内,多作耽搁。”

    许柳摇头道:“阳武、卷县,城池卑小,难容大军,而若于野外与羯贼正面对决,彼势正盛,不易当也。且若逼贼急,彼乃召河内之军自扈亭南渡,掩袭我后,威胁成皋,则局势危殆。

    “故我意即使祖后军守阳武,再遣一将去守卷县,与荥阳呈犄角之势。而我在荥阳,亦分兵守厘城、陇城、管城,是大城之内,再套小城,大垒之内,再设小垒,层层布防,使羯贼不能遽下。且候其朝锐已失,可尝试别出游骑南自博浪长沙间,抄掠其后。若羯贼不召河内军来,必为我所破;若其再召河内军来,则李将军(李矩)可以趁机尽复河内——卿等以为,此计可售否?”

    樊雅撇嘴道:“纯属一厢情愿,痴人妄谈……领军固守荥阳不动,唯示我军之怯。还是说,其实怯在领军,不敢与羯贼正面相抗啊?”

    许柳正色道:“将军慎言,须知军法不容情。”顿了一顿,又说:“实言相告,此番谋划,非我所为,乃临行前骠骑大将军亲授机宜……”

    张平“哈哈”大笑道:“领军撒得好大谎,乃以祖公之名,欲制压我等乎?即便祖公实有此谋,以授领军,我实言相告,事在人为,若祖公在,此计可售,唯领军将兵,绝不可成!”因为你没有祖逖的威望,更没有他临阵机变的才能啊!

    话音才落,忽听屏风后一声痰咳,随即传出来一句话语:“卿等既作此想,则此计必然可成,无疑矣!”

    张平、樊雅等将听了,尽皆大惊,随即一齐伏拜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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