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宝毛硕真摩挲着盔上那枚新嵌的金星,欣悦不已。
他是荥阳阳武县人,原本历史上仕于东晋,先后参加过征讨苏峻和郭默的战斗,进位征虏将军、监扬州之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后拒石赵大军于邾城,兵败溺水而亡。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毛宝听闻洛阳克复,便即北投关中,在行台第一届武科中脱颖而出,被拨隶于“厉风营”右副督董彪麾下,终积功而为部督。等到这次军制改革,他又被授予少将军衔,成为天策军前师师督。
就此盔上四颗银星,换成了一颗闪亮的金星。
其实若非制度颁下,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是星……时人仰望星空,所见不过无数亮点而已,隐隐约约的,仿佛红日或满月一般,都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圆,一般图画(哪怕是星图)上绘星,也只是或空心或实心的圆而已。而似这般五棱五角,形状颇为怪异,能是星吗?
反倒是尉官盔上或帻上,所镶嵌的铜扣,更象是星吧。
毛宝在旧关中军内部,属于特立独行的人物,因为多半关中军将领都出身民间,起于行伍,别说读书作文了,就连识字都是大都督——即今天子——勒令下方始就学。故而昔日也有因此鄙薄关中军的,说:“祖氏起于微寒,军中多士人,而裴氏高门世家,军中多鲁夫,其大司马(裴该)独信用武人哉?”
据传这个说怪话的家伙,某次走在街上,莫名其妙就被人套上麻袋,给打了个半死。
当时关中军各营督将,唯郭默、周晋、北宫纯等寥寥数人粗通文墨而已,反倒是毛硕真,不但熟读兵书,而且于经史也略有涉猎,还写得一笔不错的毛笔字。故此同级将领多敬畏之,甚至于直接称他为“毛先生”。于是就有人问毛先生:“五棱五角,为何是星呢?难道天星实际是五角的吗?”
毛宝先笑笑:“陛下昔日曾云,星如日月,浮悬于虚空之中,是些能够发光的圆球,则圆球如何能有角啊?此五角,不过示以光芒之意罢了。”随即又揣测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或因此而以五角以示星芒。且吾昔日曾见人绘五行生克之图,金木水火土环据五端,以互生相连线,便成为圆,以互克相连线,便是这五角之星了。军争以克敌为要,自取相克,乃用此形——窃揣陛下之意,大概如此吧。”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诸将吏乃皆拜服——即便不信,也不便直接去向皇帝打问啊。
当时华朝初建,毛宝还是上校,盔上嵌四颗银星,他就总望着上官的金星流口水,心说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得授金色将星,则自然位列三品重臣,乃不枉此生——只可惜,暂时没大仗可打,灭羯之功,都让给祖家军了。
毛宝自然明白,这是天子为了笼络和安抚祖氏将兵之意。他当然不敢寄望于祖军败绩,好让自家顶上去,只能琢磨着将来定蜀中、江南,可总该用上我们这些从龙之臣了吧。
可谁想还没打上仗呢,自己竟得晋升一步为将,实为意外之喜。
主要是祖部既克襄国,等于灭羯,诸将都当论功受赏,于是就利用改革军制的机会,不但把卫策、许柳等人都升了一到两级,还趁便升进了不少关中旧将——这是反过来为了安抚旧部,不使生怨啊。
其中刘央却拓跋、甄随监李矩取上党,都荣升上将,不必说了,毛宝也因为押送过几次粮草到枋头去,而得兵部提了一级——兵部转属尚书省,真是天子的妙策啊,否则仍归枢密省管,由祖元帅统领,估计他未必能够想得起自己来。
或许是为了这一升进更能服众,而早有筹划吧,时隔不久,枢部便下令,任命元戎陶侃为天策军帅,率前中后三师远赴汉中,以却巴贼。
国家新设十四个军,却俱不定帅,逢有战事才临时任命,事实上长期掌握兵权的,就是毛宝这一级别的师督了——师督多为大校,只有三人列名为将,即周晋、刘光和毛宝。只是毛硕真这个天策军前师,也非其旧部人马,而本驻关中——毛宝则当日跟随天子入洛,此后一直留在洛阳。
因而陶侃、毛宝,以及另外两名新任的中、后师督,都只带着自己的参谋班底和部曲护卫,总计二三百人,策马离了洛阳,急向长安赶去。长安留守荀崧荀景猷、雍州刺史裴粹裴公演出城恭迎,请入城中,设宴款待。
但是陶侃说了:“汉中急报频传,形势不容乐观,若自洛阳调兵,恐虚耗粮秣,乃取关中兵,而命我等统领,南下救援。兵将整训,使上下一心,尚须些时日,吾又岂敢耽于酒食,而误国家之事呢?”
裴粹尚欲再请,还是荀崧比较了解陶侃,知道老家伙就这脾气,真不是故意怠慢我等——再者说了,他儿子就在汉中啊,自然心急。于是即于城前交换公文,几名将领连长安城都不进,直接转向城东豆田壁的军营,去接收和整编兵马了。
毛宝实在忍不住,就压低声音问陶侃:“陶公,末将投效天子较迟,不甚明了先前之事。但闻天子昔自徐州起兵,克复洛阳后即挥师入关,驻在此豆田壁。当时有谶语云:‘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则天意早有归属——此事实有么?”
陶侃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军不当久驻豆田壁,卿可为我勘察长安周边地势,别择善处安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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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师就是将近一万人马,重新整编、训练,以期将能知兵,兵能识将,再加粮秣物资的调度,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随即十月初,陶侃即挥师南下,分自褒斜、子午两道前往汉中——没办法,南山阻隔,诸道皆狭,若不分兵则军行必缓。
其中毛宝充任先锋,率天策军前师在长安城以南入山,经子午谷而进抵汉中郡的要隘赤坂。时少将杨虎驻在黄金,距离赤坂不远,闻讯即来相见,同时建议:“若军有余力,不妨东出取安康而向西城,则魏兴可得。”
杨虎实在是被王廙恶心坏了,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要三天两头来扰汉中——我当初割据汉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打啊?难道说如今华朝之势,反不如当初奄有汉中的巴氐不成么?那家伙脑袋里有屎,我若不能反杀出去,给他来个当头一棒,怎么甘心!
毛宝笑道:“且退氐寇后再商议——且此事非我所可置喙,必当请求陶帅。”
“元帅”一词,始于春秋时代的晋国,晋文公曾“谋元帅”,也就是遴选足以适任三军主将的人选——晋奉周命建三军,三军各有将、佐,则元帅就是指的中军将,意为为首(元)的将领(帅)是也。这只是一个俗语而已,并非实际官职,包括单独一个“帅”字,古来只有统领之意,是故秦孟明等三将被记为“三帅”,齐国则“三乡为县,县有县帅”。
“元帅”而为实职,原本历史上始于北周,设“行军元帅”。裴该在当时惯用的“督”衔上更命以“帅”(最早是旅帅),也纯属两世记忆混杂在一处所致,好在这个称谓不跟“排”似的那么难懂,而且“可以”有考据。那么以军衔第一称“元帅”,第二称“元戎”(也是将帅的俗谓)也便顺理成章了,不至于引发文士们的腹诽。
至于军中此前俗称将领为“某督”,此后自然也就称一军之长为“某帅”了。另外毛宝等人私心揣测,若然伐氐获胜——都未必要直入成都,取下李雄的首级——则陶公必能进位元帅啊,呼之为“陶帅”,名实攸归。
此时李寿尚据沔阳,而李班屯兵于米仓山下,如同螃蟹的两只大螯,将汉中郡牢牢钳住。因而等陶侃率军进入南郑后,便与诸将及陶瞻、周抚等商议,咱们应该先去打哪支敌军为好啊?
陶瞻建议先攻沔阳,因为沔阳是汉中的西方门户,沔阳一日不复,南郑一日不安。周抚则建议假装去攻沔阳,以牵制李寿,主力却南下攻打米仓山的李班。陶侃对此笑笑说:“无须也。”
两支氐军,一在汉中之西,一在汉中之南,直线距离不远,问题是无路可通,想要传递消息,必须从梓潼和巴西兜一个大圈子。既然如此,咱们打沔阳,米仓山且得不着讯息呢,若攻米仓山,沔阳之贼也无从配合,那又何必搞声东击西的花样啊?
他主张先破李班,并且竖起三枚手指来分析道:“其一,闻李寿悍勇敢战,而李班虽礼敬文士,于军争则未见其长……”
对于巴氐李氏诸人的性情,陶侃知道得恐怕比周访在世时更为详细,无他,因为临行前裴该跟他说过了——在陶士行想来,天子必有密侦在蜀中,如昔日王贡探查河北而裴诜探查关、洛也,当然事实上不是那么一码事儿……
裴该前世读史,虽说对于成汉政权的了解并不是很深入——因为史书上的记载就相对简略——但李班因仁厚而被杀,而李寿复篡位且雄长一时,他总归还是记得的。
陶侃接着又说另两点:“沔阳城坚,未必易取,若迁延日久,而李班得讯,威逼南郑,则我反受制于人;不如先攻米仓山,急败之,则李寿闻报,或将弃沔阳而退归梓潼。
“其三,巴西多山,道路险狭,李班军众,退却为难,必可趁胜多杀伤之,以寒巴贼之胆!”
于是即命毛宝为先锋,复召杨虎前来协助——杨虎久居汉中,对于地形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直取米仓山的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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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二三月间,周访因为高乐之败而被迫退兵,李班衔尾而追,却畏周访之势,不敢紧逼。随即周访死于南郑城内,李班奉命往攻南郑,但是参谋任回却说:“趁丧伐人,非礼也,必致汉中军同仇敌忾,以拒我军。
“杨虎本为汉中之主,除周士达外,无人可抚御之,不如致书杨虎,许以厚禄,或者于南郑城中传谣,促使杨虎、周抚相争,到时我军趁乱而进,方有胜算。”
李班深以为然,但他不打算去传谣——“此非仁人所当为也。”只是谋划着派人去勾搭杨虎。
李班好儒,为人宽厚,在原本历史上,再过几年,李雄就要排除自己的儿子们,而立李班为太子了,李班因此曾对人说:“观周景王太子晋、魏太子丕、吴太子孙登,文章鉴识,超然卓绝,未尝不有惭色。何古贤之高朗,后人之莫及也!”可是他仰慕曹丕也就罢了,竟然慨叹不如王子晋和孙登——那俩货可都短命,乃是壮年而殁的呀——似乎预示着他自己也活不了多长……
李班既然讲礼,当然不敢专断自为啦,因此对于以何职引诱杨虎一事,先要派人返回成都去向李雄请示,结果来回这么一折腾,华军入境,逼退了西面李寿的兵马。李寿多次请求与李班约期进军,共谋南郑,李班却总是拖拖拉拉的,终于等来了陶侃的第二批增援兵马……
其实这倒也不能责怪李班,反对趁丧进军南郑的,实为李雄的妻舅任回。任回素称多智,主要他估判形势,知道这仗赢不了——其部才刚从南方赶回来,士卒疲惫不说,于巴西群山间长途跋涉,物资难运,并不充裕啊——所以劝谏李班,还是再等一段时间为好。
倘若仓促北进,终究李寿和李班两支军队间道路阻隔,难以通传消息,一个配合不好,易为华人分而击破。李寿若败,可以退归护守沔阳,李班若败,那就只有一口气逃回遥远的汉昌去了,恐怕短期内再难复振。
故此才驻军米仓山下,虽然保持着外部压力,却并不紧逼汉中,要让周、杨等人有闲心内斗。
只是任回以为华军尚在河北与羯赵激战,短期内不可能大规模增援汉中,却不想短短数月间,祖逖便破襄国,而陶侃也很快就挥师而入汉中。
终究所在偏远,消息传递不易,难免滞后,任回即便有孔明之智,也不能真正料敌机先——真当“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诸葛亮若不是和荆州诸贤常有来往,光闷头跟草庐旁种地,他能作出《隆中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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