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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巫山传说
    巫山一脉,群山苍莽,一峡江水,湛湛东流。那里常年雾霭重重,又毗邻烟瘴,深山老林之中万物生灵都生得都不同凡响。大约一百五十年前,蒙古铁骑攻破襄樊,一路南侵,打下临安,南宋在风雨飘摇中走向了最终的灭亡。西南川渝贵滇一带的百姓为躲避战火,纷纷举家迁徙,有一支马队行路过程中,因为迷失方向,便闯入了巫山一脉的山林里。他们在山中行走了好几日都没有走出去,尤其遮天蔽日的雾一上来,甚至都辨不清方向,就在他们濒临绝望的时候,竟然寻找到了一个部落。

    那个部落的生活有些原始,人们常年在林中狩猎捕鱼,即使遇见山林之中诸多毒虫猛兽,也并不畏惧。那支马队无处可去,便暂时也落脚于此,渐渐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由于多年与各种生灵相处,那部落的人对毒术、医疗甚为精通,遇到实在解不了的难题,他们便信赖巫术。他们始终认为巫山之中有神女出没,也把所获得的一切都归功于神女保佑。神女为他们送来了茂盛的森林、丰富的食物、清澈的泉水,甚至连巫山之上的雾霭、云雨、毒虫、草药,甚至包括自己本身也都是神女的恩赐。所以他们也相信他们的巫术会得到神女的庇佑,帮他们改变至难的问题。马队的人慢慢地学会了医术、学会了毒术,也学会了巫术。学得越多,却越发地恐惧和焦躁,也越来越觉得这三者竟然是相通的。生、死、变,仿佛就是组成命运的三个部分,周而复始,不能断绝。有一些人更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连连向首领请求下山,部落中人认为他们这样的不信赖定会亵渎神女,神女恼怒也定会放下重重惩罚。

    没想到果真应验了,一连下了多少天的大雨,人们捕不到食物,猛兽也饿红了眼,更在一天清晨,人们就看到山崩地裂一般,洪流卷着巨石、树木、鸟兽从山上冲了下来,直接冲垮了部落,人们大呼小叫,抱头鼠窜,来不及逃走的便被卷入泥流,随着滚滚泥沙消失在山下。一时间,所剩下的人已不足三分之一,而那部落的人,在此世代繁衍,母亲舍不掉孩子,儿女依赖父母,牵家带口,不忍离弃,所以更是在这场灾难中几近灭绝。而那些幸存的部落人,见到家园被毁,将所有的怨气都归咎于这些闯入的外来人身上,纷纷投石抛矛。马队所余的人已远远多于部落,眼见就要被部落的人杀死,更是拔杆而起,怒斩几人。部落的人见到马队凶狠残暴,负起心肠来如魔鬼冲出地狱,被吓得四散逃走。但是他们逃开之前,双眼愤怒,口中念念有词。

    学了巫术的人听懂了那是一句诅咒“你们定会死于怀疑、贪婪、背叛、残杀和孤独。”

    马队的人不以为然,向着那些部落人亮亮手中兵刃哈哈大笑,眼见连天大雨,天地之间,一洗无尘,山林之间的雾气也被冲洗得不知所踪,便收拾东西寻了道路下山。他们想着回归家乡,满心欢喜,只有那山中不时响起的啼哭才会让他们不寒而栗。那哭声,像极了两岸猿啼。但是或许只有在他们的心中,才知道那声声猿啼到底是什么,却又不知道那一声声,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复杂感情。

    马队的人留下的不多,回到家乡,家乡已经沦为一地焦炭,满目疮痍。对于未来,他们各有打算,也难以统一,便提议分了行李,各寻出路。只是在分行李的时候,众人便出现了分歧,有的不满队中人营私结党,有的抗议分派的不公平,而有的还怀疑他人藏匿了东西,吵得凶了便开始大打出手,甚至赔上了几条人命。

    吵打之后,马队的人最终分成了三队,一队人马沿着巫峡长江,东出巴蜀,过了峡州、江陵,最后栖身于洞庭湖畔的岳阳,这一队人马尤以梅姓居多,自此之后便在岳阳以行医救人为生,百年传承下来,最终形成了赫赫有名的潇湘门。

    第二队也是选择向东,只是走的却是旱路,翻山越岭,从川东入鄂西,隐于深谷,建寺筑观,咏唱歌谣,弄毒为乐,名为神农帮。其中有一代在祖先落脚之地继续北上,穿过莽莽丛林,抵达汉水河畔的甘江口,见此地风景优美,经济繁荣,便留在当地筑了神农山庄,怡然自乐。

    第三队人马,则是先向西几番涉水,到达利州,却惹上官司,便又沿着古蜀道北上,逃往汉中。这一队人马本事不高,脾气不小,还并不齐心,一路上走的走,散的散,到达汉中的本就寥寥无几。其中一人不学无术,也谋不了生,一门心思利用学到的巫术坑蒙拐骗。那些巫术中倒是也不乏一些有奇效的,比如弄些药粉调弄成汁,念动咒语涂在人的脸上,能让人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十好几岁;再比如向一些神思昏死之人面前悬挂一只耳环,念动咒语,让那人沉沉地睡上一觉,醒来便往往会大有起色,为此倒也不愁衣食,竟然有了一些名声。只是有一次对着一个前来问巫的人夸下海口,自称自己已得灵慧,能行摄魂之术。问巫之人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轻信了他的海口,忙请了他去施法,以求躯体回春,延年益寿。那人沐浴斋戒,祭祀神灵,焚火求水,念咒作法,没想到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竟当晚便与世长辞。问巫之人颇有一些势力,那巫人被吓破了胆,连夜收拾细软,求得一支途径贸易的驼队携带,一路朝着古丝绸之路逃往了西域。西域早被蒙古占领,对中原之人敬若天神。而那人便留下定居,与当地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中,第三女儿更嫁给西域显贵,便是西域百花谷的先人。

    春去秋来,寒暑更替,天下大势,几多变幻。神农帮、潇湘门、百花谷在这一百多年间情谊疏远,甚少来往,但彼此并不陌生,尤其几派对于医术、毒术、巫术只是各有偏重,并未彻底放弃。岳阳梅家就常常有一些受疑难杂症、巫毒损害的人登门拜访,求取医治;而神农山庄也总能见到一些受过潇湘门疗伤的侠客不惧自己所投的毒;江湖中也有几年总是冒出一些从西域回来的人,变得行止诡异,不畏毒术医术,只信任巫术。正如一百多年前马队的人的感受一样,生、死、变的联系,从来没有断绝过。

    十八年前,洞庭湖畔,夕阳一照,百里的荷花在晚风中摇曳。层层莲叶中忽然驶入一艘小船,那艄公便伸出船桨在荷花中间寻找水路。舟上船篷里,两人正在饮酒。

    其中一人道“霄汉兄,明天就是清络一岁的生日了。我内心总有一事,不但后怕,而且日夜悬心,惴惴不安。我恐怕是得了重病,命难久矣。”

    另一人放下酒樽,道“夕照贤弟,你三岁就可以给人把脉,如今将近三十年,医术修为前后百年无人能及。你快瞧瞧自己患了什么病。”

    那两人便正是青螺的父亲梅夕照和他的仆人秦霄汉。两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相处多年,情谊深厚。

    梅夕照叹道“常言道,医不自治。去年我诊断出还未出生的清络患有弱症,巧施逆天之术,有违天意。近日来更是悬心怕神佛怪罪,降下天谴。如今,我怎敢再给自己医治。”

    秦霄汉听了一笑,伸手抓住梅夕照手腕,微微一切道“你这只是担忧而已,也就是心病。为兄给你下一良方,便可药到病除。”

    梅夕照喜道“快快讲来。”

    秦霄汉道“城南圣安古寺,是佛门圣寺,香火兴旺。明日又是十五,你就带着清络一起去给药师佛祖进香,诚心求得佛祖谅解。佛祖慈悲,定可体谅你为人父母的一点慈心,从此免了你的心劫,偿了你的心愿。”

    梅夕照听他如此说,乃是一剂攻心之术,但总比那不知所措有些好处。

    那艄公姓陆,眼见天色渐晚,在船头歉然道“梅先生、秦先生,今日湖上有风,老头儿我把船竟然划到这荷花荡中了,一时三刻出不去了。”

    梅夕照听了秦霄汉的话,心中有些安慰,起身走出船篷,口中道“老陆,你可知道这误入藕花深处,也会有一番风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度,争度,惊起一滩鸥鹭。”

    他刚念完,那姓陆的艄公“啊”的一声轻叫,摔倒在船上。梅夕照开个玩笑,拍掌笑道“惊倒一滩老陆。”

    老陆艄公结结巴巴地道,“湖中,湖中……”

    梅夕照和秦霄汉上前一看,只见那碧波之中,一具尸体面下漂浮着,穿着一身皂色道袍,那道袍身上几多刀伤。那道士双臂抱在胸前,也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梅夕照和秦霄汉将他捞起来,见他一双浓眉,满脸坚毅,怀里竟然是抱着一把剑。秦霄汉使出力气,使劲拔了出来,见那剑通体黑色,剑刃锋利,映得湖面冷光闪闪,让人肝胆俱寒。梅夕照则是忙瞧了那人呼吸,又把了脉搏,只觉得那人呼吸和脉搏都犹如三尺寒冰之下的一丝流水,将断未断,十分细微,忙道“这人还没有死,我还能救他。”

    说着便将那道士俯身放倒,伸手捏开口鼻,让他趴在船舷上吐出腹内的积水。这才看见他那破烂的道袍下边,脊背竟然被砍中了十七八刀,那刀痕长短不一,被湖水泡涨了,显出浮肿的白色。而右臂肩膀也中了一只喂毒铁蒺藜,伤口流出脓血。待那道士腹中之水吐得十之八九的时候,梅夕照才让他仰卧起来,见他额头上小小一片爪痕,像是被动物抓破,也或许是逃得太急被林中的树木划伤了。那道士躺在船上昏昏沉沉却一声呻吟。梅夕照喜道“他果真还有救。”

    秦霄汉听那道士声音力不从心,气息奄奄,道“不一定,他似乎还受了内伤。”

    梅夕照又把把脉,扒开他的道袍一看,见那道士胸腔显然是受过重捶,肌肉都陷进去了,肋骨已断显而易见,只是不知道心肺有没有被击碎,真是惨不忍睹。梅夕照面如死灰,瘫在船头,喃喃地道“皖山绝命掌。”

    皖山绝命掌和绝脉重手,两大奇招,掌力雄浑,成名于安庆,徽州。江湖传言,“皖南双绝,肝肠寸断”。

    梅夕照定下心神,出指如电,点中那道士背部几处穴位,减缓流血。秦霄汉道“这人应该是江湖中人,受了这么多伤,又中了皖山绝命掌,必死无疑。还是不要救他了,免得惹上风波。”

    梅夕照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岳阳楼上,范仲淹先生有诗名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梅家救人百年,几多忧乐,早就置身于江湖恩怨中,若果真是风波,躲是躲不过去的。你看这人,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还抱着此剑不松,其志至坚,其心至赤呀。我们先救他回去看吧。”

    秦霄汉忠心耿耿,不便忤逆梅夕照的主张,又见那道士忠勇可嘉,心生敬意。当下两人采了湖中荷叶、莲蓬、捣成糊状帮那道士治疗伤口。艄公转航,寻了道路,送他们到梅溪桥登岸。梅溪桥湖畔古木冲天,苔痕阶绿,林中一丛丛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清幽,让人神清气爽。两人趁着天还没黑,顺着石阶尽头的北门,将那道士搬进一座大院。那院子甚是气派,庭院深深,分为难经东苑、本草南苑、内经西苑、杂论北苑,以及青囊中苑,命名均是参照古代医学的典籍《难经》、《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以及《青囊书》。门下除了南苑迎宾、中苑理事之外,其余三苑均可对外应诊。

    从北边的角门进去之后,正是杂论北苑,北苑几处房屋年久残破,正在翻修。两人先将那道士放在床上,便奔到药堂取出药刀、银针、草药、棉纱、膏贴等,给那道士一番抢救。眼见明月将满,正斜斜地爬上岳阳楼头,梅夕照见那道士脉象渐和,内心松口气。便安排药童煎药照看,回到难经东苑,东苑三进小院,梅夕照父母、以及梅夕照一家住在这里。

    梅夫人和儿子澹烟正在与一岁的女儿清络逗笑,见梅夕照手持一把寒光宝剑进来,都吓了一跳,忙道“这是哪里来的?”

    梅夕照便说了在湖中泛舟所遇的事情。梅夫人与秦霄汉想法一致,都猜测这人肯定是被江湖仇杀,逃亡至此,等他醒来,便赶紧让他离开。

    梅夕照安慰妻子,道“明天不出诊了,我们一起到圣安寺去拜菩萨,求一双儿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梅夫人和儿子澹烟听了十分高兴。一家坐下吃了饭便早早歇息下来。天色将亮,梅夕照便起了床,想着圣安寺偏远,出城向南还要走三十里,早早叫秦霄汉备上车马,一定要赶在寺院开门争上第一炷香。梅夫人也忙起身收拾行装,带着子女登上马车。梅夕照衣着焕然,跨上骏马,正要出府。忽听到府内家丁跑来,道“梅大爷,掌门有请众位男丁前去潇湘祠。”

    梅夕照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朝着梅夫人和秦霄汉道,“我真该配几服药治治咱们几个的记性,十五这一日要拜宗祠。澹烟,下车来,随爹过去。”

    澹烟便跳下车来,梅夕照道“马车走得慢,你们先走一步。稍后拜过宗祠,我带上澹烟骑马追你们去。”

    澹烟拍手笑道“太好了,骑大马喽。”

    梅夫人道“这样也好,那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圣安寺香火灵得不得了,我们一定要烧今日的第一柱高香。秦大哥,那咱们就先走吧。”当下便带着秦霄汉并几个仆妇出了东门。

    梅夕照携着澹烟的手,紧步赶到中苑。青囊中苑是梅家宗堂所在,前为议事厅,后为潇湘祠。梅家掌门梅望朔,正是梅夕照叔伯大伯,正等在宗祠外边。梅夕照的父亲梅望久也站在身侧,梅家男丁二十多人都侯在潇湘祠前。时辰一到,宗祠的大门推开,只见祠堂正中悬挂着一块大匾“潇湘梅祠”,下边密密麻麻摆满了七八代的祖宗牌位,檀香袅袅,烛火明明。梅家男丁络绎走进去,按照次序跪在堂中。梅望朔点了三炷香,躬身三拜,也跪在前方,道,“梅家的列祖列宗在上,梅家儿孙在此三叩首,祖宗在天有灵保佑梅家兴旺”。说罢,众位子弟低头三拜。

    跪拜完毕,众人退出祠来。忽有家丁跑来,朝着掌门梅望朔道“不好了,岳阳知府带了人马来,把潇湘门团团围住了。”

    梅望朔道“朝廷前来,若不是来治病,便是来找茬。请他们到南苑宁神堂奉茶。夕照,这里你的医术最高,随我前来。”刚要走,又朝着梅望久道,“堂弟,你也随我来。”

    潇湘门建筑在古木林中,清晨的阳光一照,光线中能看到许多小小的灰尘飘动,梅夕照把澹烟交给仆人照顾,随着掌门和父亲,忙往南苑去。一走上宁神堂,只见堂中竟然好几人,先是岳阳知府刘正鑫,身穿大红官服,头顶带着乌纱帽,站在当地。另有一人,国字脸,穿着一身黑色劲庄,腰上挂着双刀玉令,坐在堂上喝茶,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梅家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

    堂中另有几人,一人微胖,有些驼背,鹰鼻如钩,臂上立着一直老鹰,威风凛凛;一人瘦高,脸色蜡黄,瘦骨嶙峋,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要不是两只眼睛突突的,简直就像是一副骷髅;还有一人,脸色红亮,唇上两撇胡须,双目垂着。堂外还有许多士兵,看起来果然不像是来瞧病的,只怕真是来找茬的。

    梅望朔先是一抱拳,道“众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知府刘正鑫道“梅望朔,本官此次是奉朝廷旨意来的。朝廷对你治病救人的善举多有嘉奖。”梅夕照听了内心先是松口气。

    梅望朔见到堂上众人衣着,就猜到是江湖之人,再见到门外士兵持着刀枪,料想绝非嘉奖这么简单,当下抱拳道“梅家行医多年,奉公守法,愿意为百姓做些善事,朝廷嘉奖,愧不敢当。”

    刘正鑫道“你有响应朝廷的心意就是好的。本官还有一事,听说你窝藏江洋大盗飞灵子。”

    梅望朔道“大人明鉴。梅家,往大了说,江湖抬爱称为潇湘门,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一群江湖郎中,哪有那天大的胆子,敢窝藏盗匪,抗争朝廷。大人明察秋毫,可要为梅家做主。”

    堂中鹰鼻如钩的人,道“分明说谎。渔民中间传言,说昨日梅家在洞庭湖中捞起一个溺毙的人。你可不要说你不知情。”

    梅望朔抱拳道“请教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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