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扶摇头,垂首倒是淡淡勾勾唇角,“他们要是真的敢伤害我,我就不是这么回来的了。”
她会跟他们拼了的,至少也要先弄死为首的白音。所以或者干脆就回不来了;又或者,回来也得是带着伤的。
不过当然都比不上现在的这种最好啊——毫发无伤,而且……
而且就算失了身子,也还算没失给她不愿给的人。
当这个念头冷不丁自己跳出来,云扶自己也是忍不住皱眉。
——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
看她皱眉,凯瑟琳紧张地忙又问,“波士,你这是怎么了?”
云扶叹口气,拂了拂额边碎发,“没事儿,就是想起不该想的来了。”
她说着,也不知怎地,竟像凯瑟琳展颜一笑。自己笑罢却反倒不好意思,赶紧别开头去,将笑给憋回去。
凯瑟琳就愣了,上上下下打量云扶,“所以,还是少帅去救了你吧?又所以……你刚刚笑,是想到少帅英雄救美了吧?”
云扶呲了呲牙,“我可不是‘美’,他更不是‘英雄’~”
凯瑟琳松了口气,“既然是他去的,那我就放下心了。我要寻个机会谢谢他去。”
云扶瞟她一眼,“谢什么呀?我在‘秦安号’上又不是没救过他,这定多算一还一报,我们两个扯平。”
凯瑟琳便也笑,“……真要这么明算账么?那,在美利坚的时候,那个独眼龙的命,又该怎么算呀?”
云扶咬着嘴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过她脑筋快,随即便又是不在意地轻嗤一声,“那我还替他还车钱呢!”
虽说救命这事儿,因为眼前这回,她好像是输给他了;可是她不是还给他挣钱呢么?
凯瑟琳倒露出一种近乎老母亲的笑,“嗯,行~~反正你们俩啊,你欠我,我又欠你,总归是这些账越算越多,越算越算不清楚了。”
凯瑟琳的话叫云扶有些无法反驳,可是却又不肯认输,这便伸手点了凯瑟琳脑门儿一记,“喂,你变心了!现在你怎么有点儿要向着他的意思去啦?”
凯瑟琳无奈地笑,“我还用分得那么清楚么?”
云扶觉着不好玩儿了,总觉自己虽说还瞒得登紧的,可是凯瑟琳却仿佛发现了什么——终究凯瑟琳是洋妞,在那事儿上的经验比她早,也比她丰富。她很担心,凯瑟琳是给看出来了。
她小时候也曾听梨树沟里的老太太们说过,大姑娘家变成小媳妇儿了的话,从走路的背影和姿势就能瞧出来。
她有些心慌,赶紧钻卧室去,“我累了,要睡觉。”
云扶吩咐了不见客,谁也不见。小翠儿来报过,说靳佩弦来过,郑雪怀也来过,还有大帅府其他几位太太也都派人来致意,云扶只管告诉统统不见。
终于从那大车店又馊又油的被窝里躺回自己的床,云扶舒服地叹了口气。
是很疲惫了,却一时也睡不着。
一闭眼,眼前都是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过电影儿似的。
当然这其中最深刻的——就是与靳佩弦在一起的那一天一宿。
可是她自然是最不愿想起这一段儿,这便用思绪的大剪子,“咔嚓”一声将这一段儿给铰了,续上后头的胶片——她极力地慢放、回想今天三太太和叶小鸾的种种。
她们两个的样子,都符合演戏的模样。只是在三太太和叶小鸾之间,她更怀疑的终究还是三太太。
毕竟叶小鸾是寄人篱下,她在大帅府里能调动的资源实在是太微乎其微;更何况她年纪小,进大帅府也晚,当年白音的事儿叶小鸾都未必知道,那她又如何可能跟白音搭上呢?
反观三太太钟秀芬,无论年纪和资历,自然都十分有了可能去……
云扶在思绪的棋盘上,暂时将叶小鸾撤下。
在所有的怀疑之人中,叶小鸾是应该排在最后一名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扶就起身要去温庐。
她得“避免”跟靳佩弦碰面,应该早早就逃出大帅府去才行。
正月尾了,空气中已经隐约有了早春的气息,天儿虽说亮得还没见早,但是同样的钟点儿,那夜色的浓淡却还是有了细致的区别。
汽车停在旧雨楼前,云扶特地做贼似的,出门先左右看看,然后疾步就走向汽车。
刚打开车门,封百里就跟幽灵似的出现了,伸手按住车门。
真别说,把云扶都给吓了一跳。这个桥段还真不是她事先跟封百里安排好的。
她绷起脸来,抬头眯眼冷冷望住封百里,“你这是做什么?”
封百里黑瞳幽深,“……我说了,我得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今早上要这么早出门,为什么不通知我?”
云扶扶着车门,要与封百里抢车门的控制权一样,却是趁着这个角力的过程,小心地眼珠儿四处兜了一圈儿。
车子停在大门和旧雨楼中间的甬道上,正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支棱着耳朵听的话,听不太真楚;可是又因为是早上,大帅府的院子里又拢音,所以若是加大一点音量,还是能听个大概的。
这个音场效应,云扶倒是很满意。
她便冷冷道,“我也说过了,从今往后都不用你跟着了!不仅今天早上,你以后也不用跟着我了。你不是当营长的么,好好儿回去带你的兵就是了,我可用不着!”
封百里一脸的受伤,只管紧紧地拽着车门,就是不准云扶上车,“你怎么能这么说?尤其是,尤其是……”
封百里适时停住,不继续往下说。
云扶心下暗赞一声,心说,将来要不她也开个电影公司,或者至少也是个话剧社,捧封百里当现成的男主角呀?
这么真实自然的演技,只当个大兵,真是白瞎了。
有这么好的对手配戏,云扶警告自己也得认真点儿,别给露馅儿了。
云扶低低垂首,使劲看着自己那黑白三接头加刻花儿的皮鞋尖儿,就是不迎住封百里的目光,“我都说了,你如果还将我当成你们家少帅夫人的话,那你就得听我的。我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
“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把我当你们家少帅夫人了,那我又凭什么还要你跟着啊?你不是奉你们家少帅的命令来保护我的么?”
封百里怔住,仿佛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扶只管使劲一扯车门,自己随即溜上去坐好,将车门砰地关严。
那边厢凯瑟琳也是望着封百里叹口气,然后也赶紧上另外一边,也关好了车门。
汽车就这么带着一丝绝情,轰然穿破还没亮的晨光而去,封百里在原地呆立了半晌,这才黯然地甩甩头离去。
云扶刚进办公室,张小山、纯耳等人刚跟进来想问候,电话机就响了。
云扶接起来听,是大帅府机要室“……南街一号线,要温庐一号线。”
“南街”是隐秘的说法,指的就是大帅府内线。那么“一号线”,自然就是指从前的大帅靳千秋的专线,而此时被靳佩弦给占据了。
云扶冲众人做了个手势,凯瑟琳哄着大家先出去了,云扶深吸口气接起来。
因为此时的电话还有接线员接转,如果机要室那边有人偷听,电话里是没有秘密的,所以云扶还故意吼了一声,“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刻意用冷漠的语调,仿佛要掩盖下内心的虚弱去。
那边却笑了,缓缓道,“今天的接线员呢,耳朵还是要的。况且……如果有接线员偷听,信号会减弱,你静下心来仔细辨别一下,就也知道了。”
云扶轻啐一声,“我可没你耳朵那么灵~~”
说着便想起大帅办公室小套间,藏在衣柜里那最原始的“窃听器”来。想来,他的耳朵能连电话机信号的减弱都能给分辨出来的话,怕就是从那“窃听器”锻炼出来的。
于是云扶手指头绕着电话线,又补上一句,“我也没经过什么专业的训练~”
靳佩弦一听云扶这语气,便笑了。
“可真狠啊,刚回来就卯着劲儿地损我~~昨晚不见我,今早上还骂我,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呢?”
云扶哼了一声,“这世上多的是温柔乡啊,你倒是找去,别来扰我。我大早晨的进办公室,还一堆事儿呢,你电话就响了,我爱听才怪。”
他那边又无声地笑起来。
也怪,云扶都说了自己的耳朵没那么灵,听不出接线员偷听的信号减弱,可是她偏偏就是能听见他在笑。
云扶心下又生起了那股子莫名的懊恼,便狠叨叨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没事儿别闲聊,行吗?你没事儿,我这还一堆事儿呢!”
“我有事儿,真有事儿。”靳佩弦赶紧应声。
“那你说。”云扶将电话线在手指头上又多绕了一圈儿。
电话是个稀罕玩意儿,小时候她家还没安,她就在大帅府里看见。她那时候一是最好奇那个摇动发电的摇把子,二是好奇那手指头伸进去哗啦啦一圈一圈的拨号盘,三就是好奇这卷儿卷儿的电话线了。
就跟烫出来的头发似的,小时候的她还以为这电话机是从外国来的,所以连电话线也都跟洋人的头发似的,天生就是带卷儿的呢。
现在虽然明白了,自己也有电话了,可还是喜欢用手指头绕着这电话线玩儿。
一圈一圈儿的,就跟女孩子家自己的心事似的。总有没完没了的弯弯绕,一圈一圈的全都是百转千回。
“那你就赶紧着说。”可是语气上还是不肯客气的,“我警告你呀,长话短说,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听。”
他又无声地笑,然后半天没动静。
直到云扶急了,催着他,“你赶紧的啊!”
他那边才传来“叭”的一声,却还是没有言语。
云扶却听懂了,脸颊腾地就发起烧来了。
“你要死啊!怎么还不说话?是不是掉线了?是不是人家接线员都烦你了,机要室那边把你的线头给直接拔了?”
她这样煞有介事,不过是装作懵懂罢了。
他那边又笑起来,终于又说话了,“我呢,就是——想你了。是要死了,想得都要死了……”
云扶只觉自己耳根子都一起发烧了,不能再听,索性将电话机啪地就给扣死了。
真是的,就知道他一大早就没正经的,还不如不听他啰唣了,倒恼得这会子心里慌乱成一团,又要好半天才能收心办正事。
跟张小山、老骆驼、纯耳他们解释就容易多了,她没费多少口舌,只是说在梨树沟多住了些日子,大家伙看她毫发无损地回来,就也不追问了。
云扶赶紧投入地处理温庐的公事,快啊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告一段落。
她手肘撑着桌子,想着要不要叫张小山进来,说说封百里的事儿。
封百里这一下跟她走了将一个月,她瞧出张小山之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怕就是想问封百里呢。可是张小山最后也没问出来,她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张小山说,这便暂时搁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就又响了。都不用先听接线员的话,云扶就知道是郑雪怀了。
电话接起来,郑雪怀在那边依旧是嗓音温煦,如早春的阳光。
“……这个时间打给你,不耽误你吧?”
云扶明白,郑雪怀这是在含蓄地提起昨晚的被拒,以及——今早上他怕是也打过来了,只可惜她这条线长久地被占着。
云扶忙道,“正好要午休了,该忙的都忙完了。”
郑雪怀柔声道,“小云,这次回梨树沟,可曾叫你异常一偿思乡之情?在那边停留了这么久,再回来,心已经能宁静下来了吧?”
云扶没急着回答,在心里将郑雪怀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回味一遍。
“……如果可能,我自然是宁愿留在梨树沟,也不再回梅州来的。”云扶缓缓道,“要不是梅州城里还有复兴东和温庐,我不能丢下不管;还有我爸的仇……我或许就不回来了。”
郑雪怀的呼吸微微一紧,“那我真高兴你还是回来了。小云,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云扶淡淡道,“挂印辞官而去吗?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获鹿的督军,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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