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佩瑶便是一震。
转头来,先盯住云扶,下意识想先看云扶的反应。
云扶只是淡淡垂下头去。
她在思量,这会子要不要将实情先揭开——原本想要装作跟封百里有事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找出大帅府里的内奸来的。
谁想到刚回来就得了二太太带潘佩瑶回娘家的消息,倒叫她随机应变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更没想到,潘佩瑶能这么没用,这么快就招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潘佩瑶,那她还要在靳佩弦面前装作有嫌隙,倒是用不着了。
只是——这个游戏这么好玩,刚刚开始玩儿,就要这么快结束了么?
她倒是有些舍不得。
她的目标永远不只是一个傻了吧唧的潘金莲儿,她想要掏出来的是大帅命案的真相,是当年的实情,是潘少谷这个过早退出舞台之人的真面目。
她抬手抿了抿鬓角,还是决定继续玩儿下去。
云扶这便站起来,仿佛心虚似的垂着头,“他来了,我就走了。”
“唉你别走啊!”
潘佩瑶立即就来劲了,上前一把扯住云扶,一脸兴冲冲地朝着门口,“佩弦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靳佩弦迈着长腿,却是不慌不忙、一步三摇地走进来。
到了潘佩瑶近前,高高挑了眉毛,仔细打量潘佩瑶一眼。
“哟,原来刚刚是你在那吊嗓子啊?我倒没听出来。”
靳佩弦说着叉着裤袋,绕着潘佩瑶走了一圈儿,“怎么你陪二妈回娘家走了一趟,回来嗓子都变动静了?喊哑了么?怎么破了嗓儿了?”
潘佩瑶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道,“不过是外头干燥,人在路上又容易上火,偏茶水不及时,更没什么水果可吃,这才伤了嗓子去。”
“没什么大碍,回来养几天,自然就好了。”
靳佩弦耸耸肩,先走到一边去给邱梅香问安。
邱梅香剜了靳佩弦一眼,“我说七仙女儿,我早跟你说过,你再在大帅府里说我教人唱戏,我就抽你去!我这话都警告了你十多年了,你怎么十多年还不长记性?”
邱梅香是唱戏的,虽说也曾红遍大江南北,但是毕竟梨园行的饭不容易吃。
她好容易从良上岸、金盆洗手,又觊觎着当大帅府的大太太,故此早想跟过去能撇多清就撇多清去。
所以她在大帅府里,甭管什么场合,也甭管多少人鼓掌起哄,她自己从来就没上过台,甚至一向都不肯开嗓儿。
若说也有唱过的时候儿,那也都是私下里跟大帅在一起的时候儿,就唱给大帅一个人听罢了。
可是靳佩弦从小就淘,非故意往她这个痛处上戳,只要她这屋里有点什么高声大嗓的时候,靳佩弦就满世界的嚷嚷,说她教人唱戏呢。
她为这个,好几回拎着鸡毛掸子追着靳佩弦去。
——只是终究没敢打,却还是要坚持做出吓唬靳佩弦的样子来,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就也因为不敢真打,他们这官司就也十多年没个结果,她照样生气,靳佩弦却也照样没完没了地说。
靳佩弦一呲牙,“瞧二妈说的,就好像没教过三哥唱戏似的~”
就因为邱梅香再也不肯开嗓,而靳千秋那些把兄弟,以及其他各派的军阀都知道邱梅香当年名声的,每到大帅贺寿、过年等场合,还总是撺掇着想听二太太唱。
她自己不肯再损身份,又不好意思折了那些重量级人物的面子,这便总是扯个谎,或者说嗓子倒了,又或者说早忘了词儿了,只叫郑雪怀上台去代替她唱。
终究郑雪怀是她亲生儿子,身份够;且郑雪怀年少的时候,身段风流,扮相又极为俊美,这便也堵得上那一班人的嘴去了。
“谁说雪怀是我在大帅府里教的?他跟着我进大帅府,就也是你爸爸的儿子,我怎会还叫他在大帅府里学戏?”
邱梅香又是恼得瞪眼,“雪怀是打小就会的,甚至不是我教的,是他天资聪颖,自己看着就学会了!”
这要搁在往常,靳佩弦一定没个完,两人之间又是一桩无头的公案去。
可是今儿,特殊。
靳佩弦竟难得地居然举手投降,“二妈,二妈……好了二妈,今儿算我说错了,行不行?”
邱梅香也没想到靳佩弦今天忽然能这样,不由得挑高了眉毛上下打量靳佩弦,“七仙女儿,你今儿不对劲儿啊。”
潘佩瑶立时接过话茬儿来,“对,佩弦今儿就应该不对劲儿!我瞧着,佩弦这是早有直觉呐~”
邱梅香眯眼盯着潘佩瑶。
靳佩弦扭头,目光与云扶在半空中撞了下儿。
云扶垂下眼帘,避开靳佩弦的目光,却像是有意无意地摇了摇头。
靳佩弦收到暗示,深吸口气,斜眼儿瞟着潘佩瑶,“你这话说的是什么呢?我何时变成了先知,可是我偏偏就在这事儿上,又不自知了?”
靳佩弦说着抬眼望着二太太笑。
“她就陪您回一趟娘家,听您说路上遭劫了……怎么,她吓傻了么?”
邱梅香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是靳佩弦却没打算客气,“那这责任要归到您头上了吧?二妈,四叔陪我爸才走没多久,她就因为陪您回一趟娘家给吓傻了……唉,二妈哟,您看您这是怎么弄的?”
“七仙女,你这话不能这么说!佩瑶她是陪我回娘家的路上碰见这档子事儿,可那也不是我愿意发生的啊!再说……”邱梅香叹口气,“当初也是佩瑶非要陪我去,我拦着都没拦住。”
靳佩弦摇摇头,“我三哥此时是获鹿的督办,那获鹿一省的治安,三哥便得负责。你们这次遭劫,是在三哥的地盘上,那总归是叫三哥面上不好看……”
“二妈呀,这事儿要不是您负责,就得是三哥负责了。总归是您跟三哥母子两个面上不好看不是?”
邱梅香面色又是一变,“你少又牵连雪怀!”
靳佩弦摇摇头,“不是我牵连,而是整个江北,乃至全国上下,都得这么想。”
靳佩弦回头瞟一眼潘佩瑶,“毕竟获鹿督办的位子,从前是四叔坐的。如今是三哥坐,那难免有人觉着是三哥想霸住了这个位子,排除潘家的影响力……这才故意叫盼盼遭了这次劫去啊。”
“外人自会认定您是三哥的妈,您便有天大的理由帮着三哥一起做扣儿去。您说是不是?”
“我怎么会!”邱梅香恼得咬牙,“七仙女,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靳佩弦耸耸肩,“这不是我说的啊,是报纸上写的。”
他不慌不忙伸手进军装的左边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板板正正的报纸——整得跟军被似的豆腐块儿。
他不急不忙地一折一折打开,递到邱梅香眼前去,“您瞧,这是沪上洋人办的报纸《震旦日报》。”
因东方属震,是日出之方,所以古印度人称中国为“震旦”。
邱梅香抓过报纸看过去,脸色就更加好看了。
“怎么会这样?这帮洋鬼子,他们怎么瞎写啊!”
靳佩弦耸耸肩,“您瞧,是吧?可不是我瞎说。”
邱梅香两手颤抖着,将那报纸又翻了翻,忽地怔住,仔细看了几眼,才抬眼朝潘佩瑶望过去。
潘佩瑶直觉不妙,动作有些僵,赶紧走过来问,“怎么了?您在报纸上头,看见什么了?”
邱梅香没说话,只将报纸给了潘佩瑶去。
潘佩瑶接过报纸的刹那,没先看报纸,而是倏地转头过来瞪住云扶。
云扶心下也是晃荡了下儿——
潘佩瑶接过报纸来看,却是先松了一口气去。
报纸上那个版块没有相片儿,只是一大篇字儿。
云扶心下晃荡了那么下,也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利用了沪上,打算顺藤摸瓜,寻潘家的交接之人,可是她没投《震旦日报》。
潘佩瑶的心却也只放下一半儿,虽说报纸上没有刊登相片儿,可是那一大篇字儿,潘佩瑶还看不懂——因为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而是蒙古字儿。
云扶不着痕迹地溜过来,远远地也瞧见了是蒙古字儿,便是一眯眼。
看二太太之前的那神情,仿佛二太太是能看懂似的。
——就算不能确定二太太是否能读懂那内容,至少二太太知道是蒙古字儿。
不过既然二太太看见那一篇字儿,随即就抬头望向潘佩瑶去,那由此可见,二太太至少还是能看懂一些的。
云扶便忍不住抬眼用力盯了二太太一眼。
倒是潘佩瑶有些慌神,举着报纸问,“这……这写的都是什么?难道,跟我有关系么?”
靳佩弦耸耸肩,表示置身事外,还特地也跟着追问了一句,“什么?上头也有盼盼的消息?我还以为只刊登了二妈您和三哥有关的猜测呢。”
靳佩弦还特地走过来,陪着潘佩瑶,认真盯着那篇蒙古字儿看了半天,“……这又是说的什么呢?难道是说,盼盼是陪着二妈回娘家才路上遭劫,吓傻了,那二妈自然要为盼盼一辈子负责。”
“该怎么负责呢?可能就得让三哥娶盼盼了。”
潘佩瑶的脸腾地就红了,抬眼又惊又喜地盯住靳佩弦。
云扶心下也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潘佩瑶从小就是觊觎郑雪怀的,要是因为这事儿,误打误撞将责任都扣在二太太和郑雪怀头上去,倒是可以叫潘佩瑶利用来达到目的的。
二太太却是惊呼一声,“七仙女,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再说一遍,这事儿是意外,与我和雪怀都无关!”
云扶望向窗外。
之前趁着乱,她已经悄悄儿捅小翠儿,叫小翠儿出去放风儿去了。
四合院跟旧雨楼这边隔着还有点儿远,她们那边许是还没听见动静。
这样的场合,三太太和叶小鸾竟然没来,那多可惜。
小翠儿出去有一会儿了,这会子也该有动静了。
终于,窗外人影晃动,是三太太带着叶小鸾,并其他几位太太都脚步匆匆地赶来。
云扶垂下头去,藏住自己的微笑。
眸光流转,靳佩弦悄然留意着云扶那边的动静。见云扶看窗外,他这边将二太太她们的注意力都往他自己身上引。
“二妈这话……难道是说,二妈并不想叫三哥娶佩瑶?”
靳佩弦直扼腕,“三哥坐的是四叔当年的位子,我还以为二妈必定觉着三哥跟盼盼是天作之合呢!怎么二妈竟然是不愿意的么?”
正说着话,三太太已是在门口一声招呼,算是告进,这便已经走进来了。
“这是怎么了?”三太太小心地打量着二太太和靳佩弦、潘佩瑶等几人,“我刚从佩弦体育学校筹备处那边回来,经过旧雨楼,正听见里头动静不对……二姐,这是怎么了?”
“怎么哪儿都有你啊?”邱梅香却不愿意看见三太太,“这是在我屋里,又不是在你的四合院里,我又没请你来!”
三太太登时委屈地垂下头来,转身走到靳佩弦身边,把住靳佩弦的手臂。
“二姐您说得对,家里以您为大,您没叫我来,我是不该来。”三太太说着抬头看一眼靳佩弦,“可是佩弦不是在这儿么?但凡佩弦的事,我怎么能不亲眼来顾着些儿呢?”
“要不,我又怎么对得起夫人和大帅去?”
二太太冲天翻了个白眼儿,“瞧你说的,就像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过完了年了,他算是二十了,早就是当爹的年岁了!”
“可是他不是还没成婚呢么?”三太太柔弱道,“只要他一天还没成婚,我的责任就一天还没了结。二姐您对这孩子有什么不满的,便该先与我说,总不该直接叫他过来教训~~”
二太太抱着手肘忍不住地冷笑,“钟秀芬,你说什么哪?我哪有把他叫过来教训?我犯不着!”
“你自己问问他,是不是他自己过来的?”
三太太赶紧又看靳佩弦,“佩弦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靳佩弦耸耸肩,可怜兮兮地看向云扶,“……二妈和盼盼一起说我媳妇儿呢。您说,我能听见不管么?”
云扶忍住一声叹息,白他一眼,“说错了重说,谁是你媳妇儿?你少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还跟这儿胡搅蛮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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