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者内学字最快、最能写字的一批人,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帮着抄录。
适做最后的检查,六指一边在那抄一边在那嘀嘀咕咕,显然有些不满。
“草帛这么昂贵,那些人又曾和巫祝一同敛财,马上就要抓他们去铁山挖矿,又何必浪费这些草帛?”
嘴里嘟囔着,手却未停。
适又听了一阵六指的嘟囔,又听了一下别人附和的嘟囔,忍不住摇摇头,拿手敲了敲旁边的木头,说道:“且先停一下。”
隔壁在那整理今后法令的不归适管辖,他们只是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就继续忙着手中的事。
适看着自己这边的人,走到六指身边问道:“在说些什么?”
六指对适是敬而不是怕,心想自己又没错,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就是觉得,草帛留着教人学字也好。那些人和巫祝一同敛财,本就要杀了的……”
他又指着上面书写的那些贱字和数字道:“这些他们又认不得,你也没准备让他们做吏,那又何必做这些?”
众人既已停下,都听到了六指的话,对此事也是不太理解。
适想了想,问道:“你们说,衣服是做什么用的呢?”
墨者内部原本的文化水平都不算高,墨子也常用这种比喻的方式讲道理,众人听到适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便知道这是在给众人讲诉道理,便纷纷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
“遮羞。”
“夏天凉爽、冬天保暖。”
“王公贵族用以区分贵贱。”
“祭祀。”
奇奇怪怪的理由都说出来后,适笑道:“我曾听闻,楚国有这样一个人。他原本贫穷,后来富贵,于是买了一套华丽的丝衣、用的是齐国最昂贵的紫色染料,乘坐马车回到家乡的时候,正好是夜晚。”
“他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城门外等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回家。有人不解,他便道;‘锦衣夜行,旁人岂能知我富贵?’在这里,衣服是为了彰显富贵,所以一定要让别人看到。”
适指着那些已经抄录了一半的纸张,说道:“这些草帛,就如衣服。选拔贤才,如同遮羞保暖;而让那些不可能是贤才的人回答,则是如同为了彰显衣服背后的富贵。”
“如果只是让墨者直接去做吏,却不经过这次考核,那难道不就是锦衣夜行吗?锦衣可以遮羞、可以保暖,但还可以彰显富贵。”
“这选贤的办法,就如同锦衣,自然要把锦衣能做的一切都做出来才好。”
“同时,也是希望天下看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选拔贤才的办法。至于那些本来为害的吏,在我们墨家眼中,那不过是一只趴在手指上的蚂蚁。”
伸出手指,轻轻碾了一下,伸开手掌道:“轻轻一碾,就会死。可是他们在被碾死之前,也能做些利天下的事。他们未必愿意做,但我们可以让他们配合着做。”
六指挠头道:“可若是天下君侯都用了这种选贤的办法呢?他们不用墨家的义,却用这种选贤的办法选贤,难道不是更难利天下吗?”
适摇摇头,心道君侯想用这办法,恐怕要先问问那些贵族、旁庶、大宗、小宗的人是否答应,至少也要先把他们收拾掉。
天下那些游士,如果知道这种办法,一定会希望君侯都用这种办法。只可惜君侯想用,要先削弱贵族,此种选贤办法一出,游士只怕就要和贵族不死不休了。
有些阴暗的话,这时候还不便说,笑着不答,又解答了众人的一些疑惑,便重回位置坐好,继续检查那些纸张。
…………
三日后,正是个大晴天。
又是一季种植法春耕之后的日子,城邑内大量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义师用绳索隔开了众人,维持秩序,不准众人喧哗。
考场布置的很有时代交错的特色。
墨者和沛县的一部分人习惯了桌椅,因而考场中有一部分桌椅。
一些死守着旧规矩的,不习惯桌椅,因而地上有小案几,地上放着一些蒲草团。
但是,纸张、毛笔、炭笔这些东西,却又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去顾及其余人。
因为本来这就不是一场绝对公平的考核,而桌椅和案几则只是看起来公平的象征。
墨者内部选出了二十多人一一走入。
那些准备趁着这次机会让墨者承认自己是贤才、到时候却要倒逼墨者求请他们才会出来做事的人,也大部分到场。
摹成子站在适的身后,拿着一张纸,小声嘀咕着一些名单,旁边一名沛县本地新加入的工匠墨者在一一指认。
名单上的人,都是需要被抓起来、罚没家财、准备送入矿山劳作的那批和巫祝勾结的。
适觉得墨者做的真是挺仁慈了,西门豹可是直接把这些小吏扔进漳河淹死的,墨者这边缺乏劳动力,还真舍不得让他们死。
那些想要给“讲道理”的墨者一个难堪的小吏按照以往的习惯,跪坐在蒲草上,四周安静下来后,纸张分发下来。
适在那屈着手指头,算着多久才会出现轰动和不满。
才屈了三下,就有人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了一句。
“这上面的字,我们并不认得!”
他这一说,其余那些小吏也都纷纷起身,颇为不满,吼道:“墨者就是这样选贤的吗?”
适没有看他们,而是面向着在外面看热闹的民众道:“你们说,连字都不认得,这能算是贤才吗?”
看热闹的民众哄笑说不算,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适今天只是为了搞宣传,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吏,因而面向的也是民众。
一名原本的小吏怒道:“我们认字,只是不认得这上面的字!”
适哈哈笑着,指着远处食铺上写的那些字,问四周的民众道:“你们可认得那个最上面的字?”
那食铺在沛邑已久,上面写的几个字都是和吃有关,民众未必会写,但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认识,纷纷喊道:“那是个饼!”
适带着奚落说道:“你看,你们都认识的字,他们却不认识,这怎么能算是贤才呢?我看啊,你们都比他们有才能。到时候多认一些字,你们也可以来参加,只要认字就可以参加选贤,择其优者而仕。”
“我们墨家说,官吏其实就和木工、农夫一样,做事赚钱养活自己。你们想想,若是出仕,每年的薪俸总还是比做木工多,让你们选,你们肯定也愿意出仕。”
“我看你们是做不到了,但是你们的儿女倒是可以做到。都说子承父业,我看以后在沛县,就未必。说不准啊,你是农夫,你的儿女可能成为了贤才,竟做了官吏。你们说,这样选贤好不好?”
这是十分露骨地喊出了类似于宁有种乎的话,这种话本来就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对于此时宗法制为天下规矩的时候,更是极度蛊惑。
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叫好,那些小吏的脸色越发难看,有人拿着纸张走到适的身旁质问道:“这上面的字,我们虽不认得,可是上面的道理我们未必不懂。”
适随口问道:“一三角,勾十九、股一百八,试问弦几何?”
勾三股四的道理,一些人还是知道的,只是其中隐含的平方相加的秘密,却并不是很多人知晓的。
那小吏怔了片刻,问道:“难道这上面的题目,竟是这样的吗?”
适摇头道:“并不是,上面大约是问勾三股四那么弦几何?”
小吏怒道:“这上面的题目,若是我们认得,自可作答!勾三股四,其弦必五!我还知道勾六股八其弦必十!”
他对此颇为自得,面对适却又无奈道:“我知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既问出勾十九而股一百八,必知弦长。可我不信你们派来的那些人也能算出来!只怕要论九数,他们未必如我,只要让我认出题目,我倒是可以比比!”
“你们墨者这样选贤,怎么才能让人信服他们是贤才?”
适仰脸问道:“要不你先和我比比?”
那小吏脸部抽搐一下,剩余的那些愤怒的人也都收敛了气焰,知道适的本事,又知道那几篇雄文,哪里敢与他比?
适学了几分墨子自傲的模样说道:“你们不如我,你们可有不服气的?我便这样说,论九数,从燕到楚、从齐到秦,天下人没有比我算得更对更快的。”
他其实只学了半分,墨子可是能对着天下知名的儒生侃侃而谈自己的学问已经太高、其余人攻讦自己的学问就如同拿鸡蛋碰石头了……
适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在小小沛县的小吏面前吹嘘几句。
可这话说的也算有气势,那些人低头信服,反正也比不过。
适打压了这些人的气焰后,摸出一本自己编写的九章算术,抖了抖道:“我这九数的学问,都写在这些草帛之上。你们连字都不认识,可那些人却认得字,也就能看懂上面的学问。”
“这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只有五尺高,而另一个孩子年纪小却也五尺高,但孩子的父母都高九尺。如今要选一个十年后个子高的,你会选那个成年人?还是会选那个孩子?”
“他们也许现在不知道勾十九而股一百八,但是将来会知道。你现在知道勾三股四弦五,他们也知道,可他们还认字,那么到底谁是贤才呢?”
“贤能是要有比较的。同样是农夫,都会种植,可有的人可以亩产三石,有的人却亩产一石,若选农正,又要选谁?”
“择优而选为贤,总不能说凡事会种植的,都是稼穑事上的贤才吧?贤才首先是人,皆天之臣,需要比别人更贤才能算作人中的贤才。”
适冲着民众问道:“你们说,这么选贤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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