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青衫少年(二)
叶天涯心中一动,转身返回柜台前,笑了笑道:“那几位大爷定是喝多了,满口醉话。”
王掌柜向大堂几桌酒客环视一眼,烛光之下见没人留意这边,便压低了嗓门道:“黄汤倒是喝饱了。但卫三爷他们说的却也并非全是醉话。”
叶天涯一呆,问道:“什么?”
王掌柜仍是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道:“想要当官发财,门道儿可多了。即便是考举不成,只要找到卫三爷,也一般的飞黄腾达。嘿嘿,这种事情,小老儿早已见多不怪了。”
他见叶天涯低头不语,想是动了心,又低声道:“叶相公,如果你没有十足把握高中,不妨便备足了银两,到时候谋干差使,决计不会低于七品官儿。”
叶天涯皱眉道:“哦,莫非老掌柜的也有门道不成?”
王掌柜摇头道:“小老儿哪有这个能耐?不过,适才那位卫中亭卫三爷吏部有亲戚,倒有些通天的手段。”
叶天涯若有所悟,笑了笑又道:“老掌柜的意思是,倘若我名落孙山,只须找到卫三爷,也有把握办成事儿。是也不是?”
王掌柜笑道:“叶相公若真的有意,卫三爷是小号的常客,下次来时,求他准成。”见叶天涯将信将疑,接着道:“叶相公,我瞧你一表人才,出手豪阔,多半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这才跟你多说两句。前些年有个河间府的谭秀才不第,找到卫三爷帮忙,现下已做了四川梓潼县正堂;还有个考了二十多年的湖北李秀才,一般的找到卫三爷,后来放了杭州府通判。还有个犯了事的徐州府南宫知府……”
他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卫三爷助人做官之事,似乎此人连官场中升迁降谪也能帮得上忙。
叶天涯听了一会,微感不耐,心想:“难道京城中人都是这般大言浮夸之徒?”又想:“我身上确是有许多财物,除了芷妹所赠之外,其余的多为不义之财,至少是来路不怎么考究。若非柳大哥、邱姊姊教我‘穷家富路’,我又怎地扮作‘有钱人家子弟’?”
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笑道:“王掌柜,俺听明白了。正所谓‘钱可通神’,看来得让家里尽快筹措银子,疏通关节,才是正经。”
他本拟旁敲侧击的打听安平候府和观音庵所在,无端听得王掌柜、卫中亭等说了不少仕途经济的钻营之法儿,不由得哭笑不得,闲谈了几句,便自伸着懒腰上楼回房去了。
次日清晨,一名店伙送上洗脸水来。
叶天涯盥洗已毕,心中一动,摸出五钱碎银子,赏了店小二。他得白芷、邱灵卉等人指点,早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问道:“小二哥,听说皇城有个使银枪的公子,叫做甚么‘边小候爷’来着。手底下功夫厉害得紧,号称‘打遍京城无敌手’。有没有这等事?”
那店小二得了赏银,欢天喜地,笑道:“公子爷说的准是城东安平候府的‘银枪公子’边小候啦。那自是大大有名的主儿。只不过,‘京城无敌手’,离开了京城,到了外地,也出了事啦。”
叶天涯暗喜:“妙极,妙极。我也真是笨得厉害。倘若早想到这一招,昨晚向店小二打听便是。何必多费口舌,在楼下听老掌柜的和卫三爷等人瞎三话四的胡柴、吹牛皮?”
店小二说起雄关总兵、太子少傅边候爷的独子边小候乃是京城一干衙内之中数一数二的角色,素来霸道骄横。至于他手下的吕十三、夏怀德、赵九、王氏兄弟等人更是仗着主子的威势凶横惯了,哪个敢惹?
叶天涯沉吟道:“听说顺天府尹元大人倒是个好官。难道他便由着一干衙内恣意妄为、横行无忌不成?”
店小二左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元大人自然是个青天大老爷,那还用说?他老人家才上任不久,便已将京城治理得好多了。那些衙内、混混儿以前何等凶横?现今也都收敛了。要不然,小候爷怎地不在京城,反而去外地公干?大家都说,那是他不敢再胡来,专门远远地避元大人的风头去了。”
叶天涯听了,也感意外,没料到边小候当日所以去颖州公干,竟尔是为了躲避顺天府尹元靖。问及个中细节,那店小二却所知不多,含糊其词,说来说去,不得要领。
叶天涯便不再问,又打听了观音庵所在。
店小二走后,他心下盘算:“我还是先去安平候府一带走一遭,也好知己知彼。然后再去观音庵。”
又想:“也不知柳大哥一行有没有回到京城?其实柳大哥对我挺够义气的。按理我该登门探望。不过这次进京来去匆匆,还得尽快赶去黄山与金枪门会合。而且我又是边候爷父子的仇人,而柳大哥和边候爷终究都是官场中人,多半熟识。这当儿我若拜会,他岂非夹在中间难做人?罢了,还是莫要多生枝节的好。”
须知叶天涯自幼沦落无依,多苦多难,在苑家做牧童之前更是饱受流氓棍徒欺凌,后来惊悉灭门大仇之后,风波迭起,因此遇事颇能想上几想。兼之他生性谨细,近日又屡得邱灵卉、柳铁山、郑天豪等人指点,年纪虽轻,见识思虑实已远胜于常人。
一转念间,心中已有了主意。
当下也不骑马,信步走出店门,在一间小饭铺吃了早点,顺便观察京城的屠沽市井、贩夫走卒等形形色色的诸般人物。
饭后又在长街闲逛了一阵,不见有异,这才雇了一辆骡车,向东北方向而去。
帝都重地,南庭北亭,设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街上管治甚严,对闲杂人等格外注意。当兵的手执兵器,来回巡逻。
自天桥过五牌楼,又经东河沿、祟文门而进内城。此后经东单、穿东四、过了北新桥,直至成贤街一带。
进内城后,巡城兵马更见频烦。
叶天涯早已眼花缭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在车窗内望着沿途居民店铺,花轿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从昨日进城以来,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十有八九倒是不曾识得。嗯,这等繁华尊严气象,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城才能见到了。”
车夫挥鞭劈拍作声,不住催赶拉车的健骡。
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车声辚辚,蹄声得得,脚程甚快。行到巳牌时分,忽地放缓,车夫说道:“客官,前面便是安平候府了。”
叶天涯一凛,伸手掀起车帷,在车门探头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眼前好一大片宅第。一眼望去,屋宇宏伟,鳞次栉比,也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他道:“好,停车!”
骡车在一堵大白粉墙前停住。叶天涯跳下车,付了车钱,待骡车离去,便转身混在行人之中,慢慢地经过牌楼、大宅门。他侧头望着那高墙朱门,但见屋宇连绵,金钉兽环,牌楼高耸,尽覆铜瓦,画栋雕栏,镌镂龙凤飞骧之状,端的气派非凡,巍峨壮丽。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自嘀咕:“好一座候爷府!古人云‘一入候门深似海’,诚不我欺也。”
又见正门两侧有手执长矛的兵士把守,微觉好奇,不知是否一直都这般严加戒备?
他怕引人注目,不敢多耽,悄悄离开人群,快步走进候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远远地望着大门外的卫士,呆呆站着,心下一片茫然。
自那日邱灵卉查明边府在暗中按图索人之后,叶天涯毅然只身赴京,原拟探明安平候父子如何对付自己,以便设法防备和应对。至不济,阻断陶虎、平七之流将线索消息送来,维护牛朴一家三口的周全。
但此时此刻,面对规模如许之大的候爷府,这少年竟不知该当如何着手。
霎时之间,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
呆立半晌,茫无头绪。忽想:“也不知边小候的伤势怎样啦?怎生想个法儿见见他父子?”
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平民。想要进入候府,谈何容易?
是登门,是硬闯,还是潜入?是见安平候,还是见小候爷?再者,见到之后,又当如何?
甫一动念,随即又想:“这真是个胡涂主意。安平候可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声威赫赫的朝廷重臣。我见他做甚么?难道去解释,去求情,或者去威胁?哼,也许我压根儿便不该来。他替儿子报仇心切,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见到了我,一定会立时置我于死地。”
寻思之际,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声惨叫,跟着街上一阵大乱。
叶天涯一惊,心道:“啊呀,难道是边候府的人发见了我,派人来拿捕。”又想:“若是真的来拿我杀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大闹一场,舍得一身剐,定要让边府上下鸡犬不宁。至少再也不敢对付牛记茶馆。”
当下冷笑一声,大踏步走出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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