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深山诡影(三)
叶天涯也是一怔,转过头来,见那头陀脸上黑黝黝的,环眼大耳,神情甚是粗野,便微微一笑,道:“大师,你误会了吧。在下与几位朋友约定在此聚会,一直没见到人影,这才四下瞧了瞧。并非你所说的在看姑娘。”
那头陀瞪目喝道:“好小子,还不肯承认?你自进店之后,一直东张西望,还专门盯着这里的几位年轻女施主。哼哼,你当佛爷瞧不出你这厮的花花心思么?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前日杀了几名官差,刚刚从太平县城潜逃出来的?还有,你把陈老爷家的闺女怎么样啦?”
叶天涯大为奇怪,摇头道:“佛爷,你老人家八成是认错人啦。我连太平县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会从县城过来?陈老爷的闺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头陀满脸疑云,横眉怒目,说道:“认错人,那可不一定。佛爷瞧你这小厮不像是好人。前几日州府驻军营周守备和太平县首富陈老爷家的闺女半夜三更失了踪,大家都说,是被江湖上的采花贼劫走了。还有人说,可能是跟小白脸私奔啦。小子,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叶天涯又是一怔,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头陀冷笑道:“什么意思?意思是黄山一带近来不靖,有采花大盗。佛爷从浙江赶来,到处追查淫贼下落。哼,前阵子是杭州、诸暨、临安一带,现下又是歙县、黟县、绩溪、祁门等地。到处都有闹采花的案子,闹得很凶。朝廷颁下海捕文书,悬赏一千两银子。现下各处官差都在拿捕。哼哼,小子,你装扮得眉清目秀,倒像是个美男子,想来一定很讨女人欢心。可疑,可疑!”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均想:“难道这青衣少年竟是一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贼么?”
叶天涯也是愈听愈奇,环顾堂中,笑了笑道:“大师,你该不会怀疑在下是采花贼吧?还有,原来你是冲着那一千两赏银而来的,是也不是?”
那头陀怪眼斜睨,摇头不答,沉着脸道:“天下的小白脸,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人。小子,你的容貌虽然不怎么像那厮,多半是改扮的,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又老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确甚可疑。总之不像是好人。哼!”
叶天涯心道:“看来是个莽头陀。”微微一笑,悠然道:“大师此话何来?在下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止无亏,也从未做过见不得的坏事。怎地便不是好人了?难道本朝律法,东张西望也犯罪么?佛祖他老人家在上,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适才被大师一席话教训得迷迷糊糊的,连这桌上的东坡肘子和酱牛肉也吃不下去啦。光天化日之下,大师乃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能凭空污人清白,说我是坏人。你有证据么?”
他话犹未毕,里面桌旁那两名女客早已忍耐不住,一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另一女也格的一笑,跟着笑出声来。但她又即强自忍住。
那贩茶富商桌上的女眷随即也都笑了起来,只是用衣袖掩住了嘴,不敢放肆嬉笑。
至于在场一众男客,自是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的各种笑声,笑得更加厉害了。
那头陀老脸涨得通红。他见叶天涯侃侃而谈,辞锋咄咄,且当众反驳自己冤枉好人,蛮不讲理,一呆之下,登时便要发作,说道:“你这小子说话文诌诌酸溜溜的,看来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心眼儿忒多,佛爷更加的不喜欢。不行,我得好生比对比对。”
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画着人像的白纸,展了开来,瞧瞧叶天涯,又瞧瞧那画像,皱眉摇头,口中哺哺的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左首桌的一名微胖中年商人好奇心起,离席凑身过去,向那头陀手中画纸看了看。
那头陀斜了他一眼,问道:“施主,你好生看看,这是官府画影图形的淫贼样子,像不像这小子?”
那商人瞧瞧叶天涯,又瞧瞧那画像,连连摇头,说道:“大师父,你是甚么眼光?这画像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还用看么?画中人的脸型、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跟这小兄弟一点儿也不像啊。画上的采花贼决计不是他。”
杨掌柜、店小二及另外几名客人也纷纷围拢,看那画像,一加比对,七嘴八舌,都说不像叶天涯。
众人又笑着陆续散去。
叶天涯眼力奇佳,早已看得清清楚楚,那画中之人是个青年男子,脸型瘦长,下巴尖削,容颜间隐隐透着一股邪气。
那头陀先前只是对叶天涯起疑,这才严辞盘诘,众人哄笑声中,也知自己弄错了,一时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发作,呆了片刻,悻悻的收起画纸,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咕噜咕噜的喝了半壶。微一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那商人最先归座,向叶天涯微笑道:“小兄弟,不必介意,这位大师父定是认错人啦。画像上是个瘦脸猴腮的年轻人,生得丑陋得紧。跟你这种相貌堂堂的漂亮哥儿差得远啦。哈哈。”
杨掌柜也接口道:“是啊。大师父一定认错人啦。叶公子是来我们谭家桥会朋友的。怎会是采花贼?”
叶天涯向他二人点头一笑,表示谢意。
那头陀听了二人之言,脸色极是难看,又拿起酒壶,仰脖子一口气将酒喝得涓滴不剩,放下酒壶,霍地站起,将一锭碎银掷在柜台,大踏步走出门去。
大堂内众人兀自议论嬉笑不止。
午饭后叶天涯回进房中,闷坐椅上,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不知怎地,他心里总觉得众客之中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回思午间大堂中的一幕,那莽头陀贪图赏银,急于捉到采花贼,这才故意向自己盘查。那两桌商人等一众男女也无可疑之处。另外那两名女客遮尘布帕蒙了口鼻,又一个侧坐,一个背向着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特异。
他自然看出来,二女背影纤细,身材苗条,显然都是年轻姑娘。
难道是邱灵卉与牛真儿?
随即想起,数日前在颖州夜探牛记茶馆之时,曾在牛真儿房外窗边听到邱牛二女低声说话:牛真儿道:“卉姊姊,你当真要回淮南了么?我舍不得你哩。”邱灵卉轻轻叹道:“好妹子,我也舍不得你啊。但是天下没不散的筵席,你我姊妹总归是要分别的。我身为‘天星帮’副帮主,总不能长久在外,不理帮中事务。”牛真儿道:“要不然还是再多等几天吧。万一天涯哥办完了事回来,见不着你,一定很不开心。卉姊姊,难道你不想见他么?”邱灵卉默然半晌,幽幽的道:“他临行前留书说,‘待他日事了,当谋良晤。’可是这一去快一个月啦,迄今音讯全无。照我估计,他要办的事情一定很棘手,很危险,决非朝夕之功。他是为咱俩好,不愿意你我二人陪他犯险。可是那天他不该灌醉了咱们,一走了之。他年纪还小,一个人孤身上路,也没个照应。”
叶天涯在窗外只听得怦然心动,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只听得牛真儿咭的一声笑,说道:“卉姊姊,你别怪我每次都不肯告诉你。我答应过天涯哥,当真不能说的。还是日后让他自个儿跟你说罢。”邱灵卉叹了口气,道:“妹子,这些日子我旁敲侧击的打听,即使你守口如瓶,我也已猜出个七八成来。他定是有个极为厉害的仇人对头。他去复仇啦!”牛真儿咦的一声,道:“卉姊姊,你,真聪明!”邱灵卉悠然道:“他在信中说甚么‘前路未明,关山难越,万勿寻觅。’若是别的事情,他又怎会说这些?他想独个儿复仇罢了。妹子,我还是先回淮南总舵等他的消息吧?”
叶天涯刚听到这里,忽地东边门声响动,人影走动,灯光下见牛朴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小曲,在院中倒洗脚水。
叶天涯怕被发见,再难脱身,一提气,衣襟带风,一飘数丈,已越墙而出。
那晚除了牛朴之外,叶天涯只是隔窗听到邱牛双姝的声音,连人影也没见到。
此刻他身在黄山脚下的店房之中,思来想去,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心中细细想来,那两名女客的身形又不似邱灵卉和牛真儿。这当儿邱女多半回了淮南,牛女仍在颖州。
下午又出镇闲逛。他站在一处斜坡之上,眺望远山,寻思:“看来昨夜确是有人故意戏耍我。对方将我的一切行踪摸得清清楚楚,那火箭信号也是故意放的。等我赶到附近之时,放火箭之人早已乘着夜色溜之大吉了。也不知‘谭家桥’西山闹鬼之事是否也是对方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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