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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十六节七两半
    “那个,我大致算了一下,你们俩花了将近一刻时间泡了一壶黄土茶,又花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把它喝进肚子里,然后再花上两倍于之前的时间收拾地上的东西。”高云止揉着他脸上那个草莓一样的红鼻子,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关键是泡茶的过程,你要领会其中的雅趣。”周问鹤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把小炉熄灭,另一边的藤原正和车夫一同收起芦席。说是一同,但这胖子只是象征性伸出一只肥手无力地搭住席子一角,脸上却写满了出力者的欣慰与从容。

    红鼻子少年显然没被道人口中的雅趣打动,他翻了翻他那死鱼眼,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做出一副死也不会过来帮忙的姿态,周问鹤知道多说无用,便只好由得他去。这时藤原妹子走到两人身边,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道长……怎么会在雁门呀?”

    周问鹤笑了笑:“为了一个朋友。”

    藤原从怀里取出一把秀气的小梳子,开始细心地梳理起那他一把精致的胡子:“是不是秀坊的‘七两半’路女侠?”

    “你见过她?”道人不由一愣,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这几个月,在下都住在雁门县城。前些日子,路女侠来找过在下,问在下买了五贴药,都是付的现钱。”说着,他一手撑腰一手轻拍额头,拿腔拿调地做了一个思考状,“我想想啊……她买的有……断肠茶,二分绝脉引,还有子午化躯膏……”

    作为一个自小跟丹鼎药理打交道的人,周问鹤听见这一串药名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咋了咋舌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藤原老板你起的这些名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是毒药吗?”

    周问鹤这句话原本是调侃,只是不知为什么,胖子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呃,这些名字不是在下起的……不过说这些是毒药……某种意义上也不能完全算错……”这最后一句话,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上也浮现出做贼心虚的神情,但是,片刻之后,他忽然重新堆起和善的笑容:“道长,今天是仙踪何处呀?”

    “走一次句注山。”周问鹤把小炉递给车夫后,拍着手上的灰尘回答,“另外……如果贫道的预感没错的话,之后我还需要再回一次雁门县城。”

    “哦?道长雅兴不错呀,但不知这雁门县城里,有什么值得道长流连再三之处啊?”

    周问鹤皱起眉头:“我在雁门都督府里撞见一个人,我觉得……她瞒了我什么事。”

    藤原妹子忽然搓着手讪笑起来,表情活像个没有教养的登徒无赖:“是个女子吧?”

    “唉!”道人摆摆手,“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但是……她看起来似乎认识我,当时我与燕帅对答,她在一旁朝我不住冷笑,神色颇不以为然。”

    藤原沉吟片刻,又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二十岁上下,武功应该是行伍路数,武器……很可能用的是枪,她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觉得很熟悉,但是我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藤原妹子哈哈大笑起来:“即是如此,我还真想看看这位让道爷心神不宁的女子。”

    周问鹤见此人言语轻佻,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厌恶,但嘴上还是答得谦恭:“雁门县城本就不大,藤原老板既然住在城里,那要看这么一个人应该不在话下。”

    不料胖子闻言,却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其实,在下已经搬出县城了,暂时在城西王椅子栈下榻。”

    周问鹤心中起疑,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阔老爷,放着舒适的城里面不住,却要搬到城外去受罪,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讲疑问说破,只是不动声色地打趣了一句:“城里吃不惯?”

    藤原却连说笑话的心情也没有了,他苦着脸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雁门县城……要不太平了。”

    “藤原老板何出此言?”

    “怎么说呢?算是我的直觉吧,我在县城那些日子,总觉得城里的人眼神恍惚,印堂发暗,静观城中景色,寻常巷弄,青萍之末,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说到这儿,藤原摇晃起他西瓜似的胖脑袋:“不自在,不自在呀。”

    铁鹤道人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眼前这个胖子在风浪里爬滚了多年,确实有一点辨风看势的本领。道人正要再说什么,土路上忽然又扬起了一阵狂风,这风来得又急又猛,马车前的几个人猝不及防下纷纷眯起了眼睛,忙不迭地以袖遮面。

    “这风是一直这么大吗?”道人问,为了压住呼啸的狂风,他不得不提高声调。

    “开年以来就没停过。”藤原高声回答。

    之后,风声盖过了他们的嗓音,有那么几个呼吸时间,天地变得一片模糊,道人耳旁边只有轰鸣般的呼啸声。远处的蒿草被吹得整整齐齐地倒向一侧,像是站在远方的一排摇晃的人影,周问鹤忽然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悲凉,仿佛茫茫宇宙洪荒里,只剩下了这一条不见尽头的古道,以及古道边的这几个迷途之人。

    就在这时,道人的耳旁隐隐响起了歌声,那曲调凄怆而又高亢,似乎是一首歌唱无名冤死者的梁父吟,周问鹤勉强睁开眼睛,漫天风沙中,一切的东西都变得亦幻亦真,他看见土路一头,自己来的方向,有无数模糊的人影正朝此处走来,那些身影是如此沉默,如此疲惫,动作却又如此整齐,分明就是一支军队。道人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冷风灌进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出声,再看那些影子,早就隐没在了飞沙走石里,待到道人想要辨认真切,粗糙的沙粒早把他的眼球抽得生疼,眼睛半分都睁不开,而梁父吟的旋律,也在风声中消散得一干二净。刚才的景象只是一瞬间,但是周问鹤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有一支军队沿着土路朝句注山的方向开过来。

    风刮了一阵之后,渐渐停下,几个人都有劫后重生的感觉,各自狼狈地拍着身上的尘土。藤原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道长,我也劝你一句,雁门县城,最近能少去就少去。”

    周问鹤苦笑一声:“老板多虑了,贫道只是进去查一下那个女人,又不是要住在里面。不过,之前在都督府的时候,苍云燕帅似乎有心在提防我,这番回去,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县城。”

    “这不在话下,”藤原油光锃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贼笑,那样子活像一只两百多斤的狐狸,“我让老钱帮你进去。”

    “老钱会帮我?”道长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信,看钱德利走时那个样子,说他对自己落井下石倒是有可能。

    “我自有妙计。”藤原拍了拍周问鹤手臂,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你不用管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个财大气粗的体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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