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鼓楼报了定更,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起身告辞了,罗蒙正亲自送三人上了回驿馆的轿子。
纪鹏飞喝红了眼,仆人端了橘皮茶上来他也不喝,只坐在那儿盯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东郡朝官竟对喊冤小民置若罔闻,可真是奇了。”
傅楚慢慢喝着橘皮茶,“莫慌,他们能置若罔闻,却不能视若无睹。”
罗蒙正刚刚送完了人回来,身上的酒气散了一点,他道,“若他们视若无睹,则又如何?”
纪鹏飞道,“大不了我们也去定襄敲登闻鼓。”
傅楚摇摇头,“形迹过露,事反不美矣。”
罗蒙正道,“现成的把柄,却弃之如蔽……”
纪鹏飞道,“明日便是堂审,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
良久,罗蒙正疑惑道,“岂非是圣意为之?”
纪鹏飞深思道,“是圣上想把大事化小?难道是顾忌华傲?”
傅楚道,“不对,如果是顾忌华傲,此刻应已直接问罪你我三人。”
罗蒙正道,“正是,若是华傲问及此事,必定先将我等三人下狱后再审,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纪鹏飞道,“那便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杜韫玉虽然是周惇的门生,但就算是周惇自己来了上邶州,也不敢对喊冤的人视而不见。
那三人敢这么做,必定是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用来弹劾的把柄。
傅楚沉吟道,“圣上难道是要力保徐国公?”
纪鹏飞道,“我从未得见徐国公,与徐氏也无甚交情,此案与徐国公有何关联?”
傅楚道,“‘威边军’的粮饷是兵部和户部经手的。”
罗蒙正出声道,“不对,徐、周不合,天下皆知。圣上若真有此意,就不会让杜怀珠来主审此案。”
纪鹏飞道,“未必,也许杜怀珠审此案非圣上本意。”
傅楚道,“或许是帝王心术,让杜怀珠审此案便是让众人心服口服。”
罗蒙正喝了口茶,道,“方才那杜怀珠悠闲自得,分明打的就是‘春秋决狱’的主意。”
纪鹏飞道,“若是想‘春秋决狱’,那明日他便不能对喊冤之民视若无睹。”
罗蒙正皱眉道,“非也。”
傅楚也道,“方才席上他便道,此次前来是因为圣上认为‘威边军军纪不严’,既然是‘军纪不严’……”
纪鹏飞接口道,“他本就没想查‘威边军’的账。”
罗蒙正道,“不是杜怀珠不想查,是圣上不想查账。”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纪鹏飞终于拿过手边的橘皮茶,抿了一口,道,“不查,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了。”
傅楚道,“这查了也是一笔糊涂账。”
纪鹏飞放下茶碗,叹气道,“我愧对‘威边军’辖下的厢军。”
罗蒙正沉吟道,“既然查不查都是一笔糊涂账,那还是不查的好。”
傅楚附和,“正是,这‘威边军’的账到底糊不糊涂,也是要看朝廷的那本账。”
纪鹏飞此时有些疑惑,“这是怎么说?”
此时一阵晚风吹进堂中,吹得灯影摇晃,傅楚放下空着的茶碗,轻笑道,“不如破釜沉舟。”
此时的驿馆内,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也围在一起商议案情。
上邶州的驿馆设施一应俱全,又得了罗蒙正的吩咐,他们一回来就有驿仆奉上醒酒茶来,因此此刻三人也还算清醒。
杜韫玉的一双眼睛在灯火下熠熠生光,他先定了个基调,“此案处置作乱厢军便可,无需他议。”
齐得韬是兵部的,他不得不问一句,“明日堂审过后,可还去探访‘威边军’驻守营地?”
杜韫玉道,“圣上有命,不得不去。”他想了想,加了一句,“须得我们同去才好。”
向和畅跟着道,“‘威边军’辖地颇广,不但要去上邶州境内营地,还须得探访狮城驻地,才不负圣命。”
齐得韬明白他们两个的意思,这基本是走马观花,到场了就算看过了,完全不对最终结果产生影响。
向和畅又问道,“明日堂审过后,递交给圣上的折子可怎么写,用不用和罗希吕再商议?”
杜韫玉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再议,罗希吕是个会做官的聪明人。”
齐得韬想起刚刚酒桌上的话,皱眉道,“可那纪万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杜韫玉道,“莫急,他如今咄咄逼人,是因为案情未定,待堂审过后,再去与他商议便成了。”
三人这就商议定了,因为明日还有公务,便各自回房中安寝。
杜韫玉坐在灯下翻着《唐律疏议》,“‘恐喝取財,無限多少,財未入者,杖六十。即緦麻以上自相恐喝者,犯尊長,以凡人準盜論加一等。強盜亦準此者,謂別居期親以下卑幼,於尊長家行強盜者,雖同於凡人家強盜得罪,若有殺傷,應入十惡者,仍入十惡。「犯卑幼,各依本法」,謂恐喝緦麻、小功卑幼取財者,減凡人一等,五疋徒一年;大功卑幼減二等,五疋杖一百;期親卑幼減三等,五疋杖九十之類……諸本以他故毆擊人,因而奪其財物者,計贓以強盜論,至死者加役流……’。”
杜韫玉一边看,一边轻笑,“‘大鹏展翅飞万里’,上邶州地狭,又如何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时远处的鼓楼传来报二更的声音,一声声,扩散到上邶州寂静的夜里。
杜韫玉合起《唐律疏议》,听到街上传来依稀的叫喊声,他皱眉,难道这“喊冤戏”还在继续演吗?
杜韫玉微微推开窗户,只见远处的天隐隐冒出红光来,他大吃一惊,想开窗看个究竟。
这时,房门被急切地叩响了,杜韫玉还没来得及叫开,敲门的向和畅就着急地喊道,“‘威边军’的驻地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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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晋·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后因以“怀珠韫玉”比喻怀藏才德。
所以杜韫玉的字是“怀珠”
2“扶摇直上九万里”是《逍遥游》里面的话
3春秋决狱又称“经义决狱”,是西汉中期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提出来的,是一种审判案件的推理判断方式,主要用孔子的思想来对犯罪事实进行分析、定罪。即除了用法律外,可以用《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中的思想来作为判决案件的依据。
主要是根据案件的事实,追究犯罪人的动机来断案。如果他的动机是好的,那么一般要从轻处理,甚至可以免罪。如果动机是邪恶的,即使有好的结果,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犯罪未遂也要按照已遂处罚。首犯要从重处罚。
“春秋决狱”的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意图、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
其实这个和现代法治观念是冲突的,完全是按照人的主观意愿断案的,模糊了伦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
4《唐律疏议》原名律疏,又名《唐律》、《永徽律疏》,是东亚最早的成文法之一。唐朝刑律及其疏注的合编,亦为中国现存最古、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共三十卷。
文中引用的是其中第七篇《贼盗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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