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绪乘着官车返回瑁梁城内的时候,彭平康正从一只信封里抽出几张纸,他随意翻了几下,又放了回去,把信封搁在桌上,推了回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向桌前立着的一人,“烦请齐大人明白告知。”
齐得韬瞥了信封一眼,道,“工部科买的名目而已,这样的钱,彭大人从前在兵部的时候,难道没收过?”
彭平康笑了一下,手指笃笃地敲了两下那信封,“从前是从前,我如今已不在兵部,怎好再分一杯羹去?”他说着,陡然沉下了脸,“我若如此行事,岂不是拂了兵部众位大人的颜面?”
齐得韬微微笑道,“彭大人莫慌,我从兵部奉命而来,彭大人安心收着便是,断不会拂了哪位大人的颜面。”
彭平康收回手,往后一靠,抬了抬下巴,“不知齐大人奉的是何人之命?”
齐得韬也扬了扬下巴,“自然是奉徐国公府之命。”
彭平康定睛看了齐得韬一会儿,眯了眯眼,“徐国公府?”他斜了斜嘴角,“敢问是国公府中的哪位大人?”
齐得韬笑而不语。
彭平康又伸手拿过信封,轻轻弹了一下,“是徐和厚罢。”他又把信封丢回了桌面,“徐敬慎都听他大哥的,明面上还做不出这事儿来。”
齐得韬不敢像彭平康一样这么轻飘飘地评论徐知温和徐知恭,只是道,“既如此,彭大人就收下罢。”
彭平康挑眉道,“既然哪位大人都不是,我就更不敢收这钱了。”
齐得韬道,“彭大人不怕拂了徐国公的面子吗?”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齐大人若觉得这关乎徐国公的面子,递上信函之时便会挑明,何必多费这么些口舌?”
齐得韬低头一笑,“徐大公子赞彭大人为‘年少万兜鍪’,果真如此。”
彭平康闻言,不自觉地扬了下嘴角,但很快恢复了原来淡漠的神色,“不敢当,这句‘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就徐和厚担得起。”他拿过信封,又把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威边军今日午后才科买的柱子,齐大人就从几百里外的定襄把这名目钱送到了,说到一句‘料事如神’,恐怕诸葛孔明也自叹不如罢。”
齐得韬道,“工部做事,一向如此,彭大人和工部打交道打得不多,不知道也是有的。”
彭平康道,“我和工部打交道是不多,但工部的那点儿难处,我也是清楚的。这科买,赚的就是一点辛苦钱,上上下下做事的人,都靠这点钱镇着,圣上都准了,我哪里敢不允?”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可这回,捞得也太过了罢。纪万里是地方官,上邶州并不是什么富裕之处,又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纪万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给他们榨?”
齐得韬抬起了头,“彭大人也觉得,纪万里手中有这么多钱,颇是可疑,对罢?”
彭平康抬眼与齐得韬对视了一下,又把视线转回纸上,“齐大人尝去上邶州查访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必与纪万里打过交道。齐大人说可疑,算是有理有据,旁人也挑不出错儿来;我却不敢说,我说了,那就是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了。”
齐得韬道,“我又如何敢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他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我却能说一句‘可疑’。”
彭平康道,“看来这上邶州‘风气殊焉’啊。”他淡淡道,“只是我听闻,上邶州地方官近来为征民夫,不惜将手中田地全数转卖于木速蛮商人,纪万里的钱,许是转卖田地所得,也未可知啊。”
齐得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彭平康又抖了抖手中的纸,道,“地方官难做,因此我劝齐大人一句,‘可疑’二字,轻易说不得,冤了人倒无妨,但要是寒了人心,就不好了。”
齐得韬道,“那彭大人究竟是不敢说‘可疑’,还是不想轻易说‘可疑’?”
彭平康道,“我是不想跟着徐和厚说‘可疑’。”他把信纸放到桌上,“徐和厚是不当官不知做官的难处,我同齐大人说句不好听的,齐大人回去转告了也无妨纪万里此人,若生在徐府之中,定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而顶了他的位置去,也不是没可能。”
齐得韬听了,笑着摆手道,“这话,也就彭大人这样出身的人敢说了,我可不敢传。”他顿了顿,又道,“彭大人如此说,是推己及人罢?”
彭平康道,“俗语所谓将心比心,如此则各得其平矣。”他垂下眼帘,“我也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小家子,但做地方官,就得计较那一分一厘,稍不留意,就钱不凑手了,我掌广德军多时,到现在,还得盘算明年的买鸡钱,何况那纪万里资历尚浅、身无依靠?”
齐得韬道,“我原以为彭大人不缺钱呢。”
彭平康道,“地方军队哪有不缺钱的呢?”他意味深长道,“我一人再富裕,也不能抵充广德军军饷啊。”
齐得韬笑了一下,道,“彭大人所说,才是正理。”
彭平康道,“齐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齐得韬道,“我身在兵部,知道的就比彭大人多一些,彭大人可千万别同我计较我话中的‘一分一厘’。”
彭平康道,“齐大人但说无妨,这会儿,我且不计较呢。”
齐得韬微微点了下头,道,“彭大人可知,从上邶州军仓失火案至今,兵部再未拨给威边军一分军饷?”
彭平康一怔,就听齐得韬继续说道,“正如彭大人所说,纪万里资历尚浅,身无依靠,且我查访上邶州之时,上邶州军政分明,绝无妄结朋党之象。但纪万里一人,竟能支撑威边军至今,彭大人细想,纪万里手中的钱,究竟是从何而来?”
彭平康闻言,静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徐和厚胆子也太大了,若是徐国公知晓此事,定饶不了他。”
齐得韬笑笑,不说话。
彭平康又瞥了桌上的信纸一眼,“可这层窗户纸,却不该我来捅。”
齐得韬道,“徐大公子料及彭大人会这么说,便要我提醒彭大人一句……”
话还未出口,彭平康便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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