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仝羽茶馆。
“我怎么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啊。”佟正旭压低声音,对坐在对面的佟正则说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含混着犹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高亢,“那姓纪的……”
佟正则“嘘”了一声,瞪了佟正旭一眼,佟正旭立刻闭上了口。
佟正则扫视了一圈周围,往常热闹的仝羽茶馆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正与提茶瓶的窃窃私语,都是附近的熟客。就连这仅有的几个人都离佟氏兄弟坐得很远,显然是害怕他们两人穿得那身乌衣。
佟正则仔细看了两遍,才收回目光,轻声道,“这事儿,是不对。”
佟正旭连点了两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层薄纸,“我不信,他就这么……反了,别的不提,你说他图什么啊?”
佟正则赞同道,“我也不信。”他的声音又放轻了些,“就算他真有那份意思,早让自己老婆孩子先带着钱过去了,怎么可能跟现在似的,等着让人来抓?那不要命的,要么是光棍,要么是绝户,就是再硬的汉子,一有了孩子,做事总会留出三分余地的。”
佟正旭道,“所以,这里头必定有大问题了。”他说着,皱起了眉头,“那我们……”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我们就看上头怎么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来查的时候,我们再……再见机行事。”
佟正旭沉吟了一下,道,“可,递消息给文家铺子的事儿,附近好几乡的人家都知道,这……”
佟正则一挥手,“做都做了,事儿来了,咱们就得认。”他翻了翻白眼,“左右就这么回事儿,这里头究竟是哪一路的鬼咱们都还不清楚呢,就是想烧香也找不准庙门啊。”
佟正旭道,“我不放心的,是在这事儿里头弄鬼的人,这鬼要弄成了,把那姓纪的一家全整死了倒干净。我怕就怕,这鬼不是鬼,是张人皮影儿,是飘来吓唬人的,最后七转八绕的,倒把我们当替死鬼了,这不是往哑巴嘴里塞爆炭,欺负我们老百姓有口难言吗?”
“你想啊,这姓纪的笃定是被算计了,他不认造反这事儿,也得吐点别的出来。他能吐的,要么是贪污军饷,要么,就是转卖投献土地的事儿。军饷连着上边儿,他不敢吐结实了,这么一来,他肯定逮着投献这点东西使劲造作。他一说,再加上咱们递给琅州文家的消息,还有那在定襄的文状元,那我们不就成了……”
佟正则打断道,“不对,那弄鬼的人能把姓纪的算计成这样,肯定是个谁都惹不起的大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而且这个人,他既不怕姓罗的,也不怕姓傅的,更不怕得罪琅州文家。”
“你且想,昨天一出事,姓纪的肯定就明白自己被人整了,他心头没气才怪,必定一进去就把姓罗的和姓傅的说出来了,投献嘛,就那点儿门道,当官的一沾,谁也跑不了。”
“那弄鬼的人肯定算到姓纪的会这么做了,说不定,”佟正则的瞳孔微微一缩,“整桩事情,都是这人计划好的。他既然早算好了,那一定也算到姓纪的会说些什么。”
佟正旭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人还、还真……”
佟正则接口道,“还真惹不起。”他吐出一口气,继续道,“这人,咱们上邶州谁都惹不起。”
佟正旭想了想,道,“姓罗的和姓傅的肯定也知道惹不起,又怕沾上事儿,必定会送姓纪的一程,那我们就不如……”
佟正则皱起了眉,“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佟正旭想了想,猛地掩口道,“那周太师的儿子……”
佟正则眉头一耸,声音越发低沉,“对,这事儿蹊跷不蹊跷?我估摸着,这周大公子刚收到我们递的那条消息,这边就弄假成真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佟正旭不禁抖了抖,“你说,会不会咱们在这儿说的什么话,那弄鬼的大官也知道?”
佟正则的嘴角向下弯了弯,“不好说,这人太厉害了,我们绝对斗不过他。”
佟正旭道,“既然斗不过,就别斗了,咱们顺了那大官的意,帮着搭把手,送姓纪的一家上路得了。”
佟正则点了下头,薄唇几乎绷直成了一条线,“送!”
佟正旭眼睛一眯,“这事儿,咱哥俩说了,可不算呢。”
佟正则道,“反正姓纪的在上邶州名声不好,咱们就同附近几乡的人家盘道盘道,上头来查时,我们统一口径,就说看见他通敌卖国,卖地的主意是他出的,话里话外再夸夸姓罗的和姓傅的就成。”
佟正旭疑惑道,“都推姓纪的一个人身上?一除除三个,不是正好?”
佟正则“啧”了一声,“咳,你还没看明白啊?姓罗的和姓傅的,其中必定有一个同那弄鬼的大官是一伙的,否则,这卖地的缺德主意,能这么快出效果?”
佟正旭龇了一记牙,“嘿,还真缺德!”
佟正则道,“所以啊,那两个不能除,就是除,也不能由我们开口。”
佟正旭点头点了一半,又悄悄道,“可若是……乡里有人从中作梗可怎么办呢?要是有人想趁机除掉我们去捞好处……”
佟正则道,“那简单啊,谁要是觉得把地卖给木速蛮好,谁就是木速蛮的细作!有不老实的,就捉了他往县狱里去治他一治,还不安分的,咱们就跟狱吏打声招呼,找个茬儿,割了他的舌头!”
佟正旭一怔,随即笑道,“嗳呦,还真有你的!”
佟正则笑了一下,跟着又板了板脸,“但是,今年收秋赋的时候,咱们的手可得松一松,漏点儿下去给他们润润嗓子,免得他们连话都说不利索。”
佟正旭立刻应道,“你放心,木速蛮一走,大面儿上咱们笃定就能拿住了,这一两个小钱,舍了也就舍了,还怕以后赚不回来?附近乡里的那几家,都是经世面的,一点儿蝇头小利,他们还看不进眼里去呢。”
佟正则笑了,他微微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提高了点儿音量,悠悠道,“你说那姓纪的,好好的造什么反呢?想找死拿块砖儿一拍不就完了么?”
佟正旭跟着提高了音量,“谁知道啊?估计是他活腻了呗!”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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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一下,如果是真正的古代农村,佟氏兄弟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折,有不听话的就直接打,打到听话为止,收税的时候就是明着欺负人,也根本不会有人敢反他们,因为胥吏就是有这些权限的,完全合法,就是告到县衙里,县官都不会管。
苏轼《苏轼集》卷六十一《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四事一处行下状》……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当日有所得,而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赇,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于寒饿,何赂之有。
其间贫困扫地,无可蚕食者,则县胥教令通指平人,或云衷私擅买,抵当物业,或虽非衷私,而云买不当价,似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今知扬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过半。……
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
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
言讫,泪下。
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
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注意一点,苏轼这个时候写的东西,是北宋元祐年间做官的时候,两浙、京西、淮南这几个州路的见闻,此时,宋哲宗即位,宣仁太后主政,是北宋最后的和平与富足时期,并没有战争,然而农村的情况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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