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被安懋单独宣召入紫宸殿引对的时候,已经是上邶州爆出谋反案后的第三天了。
文一沾进殿时,安懋正饶有兴致地在看一篇文章,见文一沾进来了,笑着免了他的礼,接着赐了座。
文一沾谢了恩,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安懋开口时,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笑意,“朕方才在读太子近来作的一篇功课,太子以为,昔年倭国派遣‘遣唐使’来大唐,并非是为了求学求法,而是一种倭国贵族子弟‘借位’获得政治利益的手段。”安懋一边说,一边笑,“这种说法,朕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文卿以为如何?”
文一沾道,“太子殿下聪敏颖悟,此种说法,臣亦是闻所未闻,故而不敢评。”
安懋的笑容有些淡,他放下手里的文章,道,“朕明白,文卿是避嫌。”
文一沾一怔,就见安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昨日,太子方向朕举荐文卿为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制勘官,难怪今日文卿不敢评说太子的文章。”
文一沾立刻站了起来,向安懋行了一礼,“承蒙圣上与太子殿下抬爱,只是,臣着实未听过这‘遣唐使借位’之说,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无妨,文卿且坐罢。”他顿了顿,见文一沾复坐下后,才慢慢开口道,“其实,朕早有意让文卿担任此案的制勘官,现下,太子先一步替朕说出来了,倒也不错。”
文一沾道,“幸蒙圣上赏识,臣必定不负圣恩。”
安懋道,“既如此,朕就不得不问一问,不知,文卿对此案是何看法?”
文一沾想了想,道,“臣以为,此案疑点颇多,须得严审。”
他试探着说了这一句,看向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见文一沾看了过来,追加了一句,“文卿有话,但说无妨。”
文一沾立刻觉出情形不对,他微微低了低头,道,“臣尚未阅看卷宗,不敢随意置评此案。”
安懋道,“此案尚未开审,哪里来的卷宗?”安懋停了一下,将声音放得更和缓了一些,“你随意说说罢,若说得好,朕便赏你;即便说得不好,朕听过就罢,也不往心里去。”
文一沾应了一声,心下斟酌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臣尚未践事,对地方边事一窍不通,只是臣读宋史时,尝阅得一则‘宋太宗与近臣议边防’事,臣窃以为,此则事颇合眼下情形。”
安懋道,“好,文卿且细说与朕来听。”
文一沾道,“宋太宗初即位时,与近臣言道,‘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安懋接口道,“……‘帝王用心,常须谨此’。”
文一沾点了点头,道,“圣上博古通今。”
安懋笑了一下,道,“大宋帝国是赵氏兄弟一城一池打下来的江山,武将出身的开国皇帝,对边防事格外用心。朕是受禅登基,一场硬仗都未打过,自然该以史为鉴。”
文一沾道,“圣上博闻强识,臣等不及也。”
安懋道,“有道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安懋又笑了一下,“文卿说自己不及,莫非其实是在暗指自己‘不让’?”
文一沾一怔,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文一沾不由得犹疑起来,安懋的反应让他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安懋见文一沾迟疑着不敢开口,哈哈一笑,道,“朕随口玩笑罢了。”他敛了敛笑容,“文卿说得不错,该赏。”
文一沾立刻起身,行了礼谢恩。
安懋道,“朕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两方‘龙香剂’,朕不惯用香墨,念及文卿是懂香之人,朕便赏与文卿罢。”
文一沾道,“‘龙香剂’为宋朝御墨,圣上虽赏,臣却不敢受用。”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且臣虽懂香,却不爱香。臣常于圣上跟前行走,用香难免僭越。”
安懋道,“‘龙香剂’是以油烟入脑麝金箔所制而成,朕以为,文卿用龙脑香墨,是恰如其分,不能算作僭越。况且,文卿在琅州家中时,所用香料必定比朕之所赐名贵百倍,文卿不必为此介怀。”
文一沾心念一转,抬眼对安懋微笑道,“圣上恩德,臣不敢不用,只是不知,这‘龙香剂’该用于何处?望请圣上指教一二。”
安懋笑了起来,“朕不如文卿懂香,依朕看来,这香墨与旁制墨品别无不同,文卿只作寻常用即可。”
文一沾心里有了底,他微微笑道,“臣即蒙圣恩,便将这‘龙香剂’用在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卷宗上,以供御览,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安懋道,“若仅用在卷宗上,岂不是亏了这香墨?”
文一沾又是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文卿不如把这‘龙香剂’用在此案的制勘实录上头,想来,”安懋笑了笑,“这御赐的‘龙香剂’写就的勘问笔录,便无人敢践踏了去了。”
文一沾心中一惊,他强压着不露声色道,“可,御史台……”
安懋打断道,“御史台的笔录,自有一份,朕此次,却只读文卿的这一份。”他着意看了文一沾一眼,“朕记得,文卿一手正楷写得极好,遒劲丰润,颇有‘柳体’风范。”
文一沾低眉道,“圣上谬赞。”
安懋道,“朕此言不谬,”他笑道,“昔年唐穆宗见柳公权之书法,一时机为圣品,召而问之所用笔法,柳公权对曰‘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俗语有‘字如其人’之说,朕见文卿平日所书,无一字不正,故而委文卿此事,文卿不必自谦至此。”
文一沾又一次站了起来,“臣必不负圣恩。”
安懋抬起手,示意文一沾坐,“其实,以香品而论,‘龙香剂’所用之香并不十分名贵,其重是重在‘御墨’二字上。因此,此墨若尽,文卿只管遣了监勘官入宫同朕开口再要便是,千万别,”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孤’行己见。”
文一沾低了一下头,又抬头与安懋对视着笑道,“臣得赐御墨,感恩不已,自然奉命而行,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安懋笑了起来,“甚好。”他看了看文一沾,忽而追问了一句,“文卿可知,朕为何不惯用香墨?”
文一沾道,“臣窃度之,凡因墨入龙麝,夺其烟香,而引蒸湿,反为墨病,故而圣上不喜。”
安懋又笑了,“正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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