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时一刻,御史台。
“纪大人三缄其口是对的,”杜韫玉一坐下来,就对纪鹏飞笑道,“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纪大人若果真‘无辞’,谁也不能‘加罪’。”
纪鹏飞没答杜韫玉的话,而是别过头去,显得有几分生疏的样子。
杜韫玉道,“说到‘投献’、‘诡寄’,在座诸人有几个不是……”
姚世祉打断道,“杜大人,现下审的是‘谋反案’。”
杜韫玉冷笑一声,“我说的就是‘谋反案’!”他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纪大人不好为他自己分辨,我却要替纪大人喊一声冤。转卖投献土地分明是德政,一则有助于清查人口隐田,二则有助于朝廷赋役收入;三则缓和了缙绅土地兼并。如此良策,就是推广全东郡也不为过,现下竟然却因为几个乡间胥吏的诽谤污蔑,就要将纪大人治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文一沾开口道,“可这法子并非出自纪大人啊。”
纪鹏飞轻轻拍了拍官服上的灰。
向和畅道,“投献的事体另论,目前的问题是,纪大人对七夕时上邶州兵变之事一言不发,企图混淆视听,蒙蔽君上。”
杜韫玉道,“要是投献单归投献来论,此案也就不成立了。”
文一沾道,“杜大人所言极是,纪大人的经略使当得好好的,为何要出一个与自己治下毫不相干的主意,甚至不惜要开罪胥吏呢?”
向和畅瞥了文一沾一眼,见文一沾仍低头记着录本,便口气随意地附和道,“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纪鹏飞还是谁也不看,只低头平抚着自己的袖子,道,“莫要再辩了,我只是想见圣上,仅此而已。”
姚世祉问道,“为何不辨,难不成,纪大人是‘心虚’吗?”
纪鹏飞道,“诸位‘辞胜于理’,我却是‘理胜于辞’,如此辩者,了无可论之处,不如不辩。”
向和畅笑了起来,“纪大人是在说在座众人都是‘三耳秀才’么?”
姚世祉微笑道,“我看,纪大人是在讥讽在座有人‘佯聋’罢。”
文一沾抬起头,看了徐安一眼,徐安脸色晦暗不明,他见文一沾看了过来,眼神一别,淡淡道,“两位大人都说错了,纪大人方才言中所取掌故为‘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臧之三耳’,便是意指‘奴才’,纪大人讥讽的分明是我啊。”
纪鹏飞抬起头来,朝徐安一笑,“徐侍监聪敏,我可不敢讥讽徐侍监。”
徐安道,“纪大人,是圣上不想见您,不是我有意为难您。您借‘三耳’之典引会‘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之句,嘲讽得也太过了罢。”
纪鹏飞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悬着手腕没落笔,他见纪鹏飞看了过来,淡笑道,“纪大人方才的话,说的是太过了些。”
纪鹏飞道,“全因文大人惜墨如金。”
杜韫玉轻轻咳嗽一声,圆场道,“纪大人,用典不须牵强附会,依我说,向大人与姚大人解得才对。苏东坡与秦少游的唱和诗中便有‘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之句,可见此‘三耳’绝非彼‘三耳’,只作调侃戏说之意罢了。”
纪鹏飞还是不看杜韫玉,只道,“我可从不‘牵强附会’,却防不住旁人‘对号入座’。”
徐安的脸色沉了沉,“其实,纪大人心里也清楚,这为难您的,可不是我这个‘奴才’啊。”
纪鹏飞道,“因此,我方才并没有讥讽徐侍监,徐侍监姓‘徐’不姓‘聂’,我就是想借郭恕先之句嘲讽徐侍监,也是,”他扬了扬嘴角,一语双关道,“‘名不符实’。”
徐安道,“那我便亦借典回纪大人一句,‘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纪鹏飞挑眉道,“徐侍监这难道不是‘牵强附会’?我的名儿中,可绝没有‘二心’啊。”
徐安微笑道,“既有‘二畜’,何无‘二心’?”
纪鹏飞向下弯了弯嘴角,他盯了徐安一会儿,转而面朝文一沾道,“我的难听话,文大人不记,那徐侍监的过分话,文大人也执意略去吗?”
向和畅开口道,“徐侍监的话并不过分,儒者戏云而已,纪大人何必较真?”他说着,看了文一沾一眼,“既与案情无关,文大人不须录记,免烦圣听。”
纪鹏飞没说话,又低头弹了弹官服上的灰。
徐安瞟了一眼纪鹏飞,道,“‘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纪大人既如此以为,文大人还是且录下罢,否则,纪大人将要说我‘阻塞言路’、‘构陷大臣’呢。”
文一沾笑道,“万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一沾拿起笔,一边笑,一边记,一边说,“有道是,‘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纪大人又非‘圣人’,我再如何录记,也应不了‘二心’一词啊。”
向和畅道,“文大人似乎总在有意偏帮纪大人呢。”他斜了一眼杜韫玉,又看了看姚世祉,道,“却不知文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文一沾记着录本道,“我并无意偏帮纪大人。”
向和畅微笑道,“是么?”他道,“大约是我会错了意。”
姚世祉道,“向大人毋需会意,有道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文大人偏帮纪大人,是情理中事。”他微笑道,“旁的不提,仅‘投献’这一桩事来说,文大人就该偏帮纪大人,若是纪大人因‘投献’获罪,且不论是什么罪,于文大人自身,都是无益的。”
杜韫玉冷笑道,“姚大人是在挑拨离间,还是在危言耸听?‘投献诡寄’在地方上早已蔚然成风,圣上若得知纪大人的好法子,必会查清事故原委,严惩上邶州乡间胥吏,还纪大人一个清白。”
向和畅道,“纪大人若本就清白,哪须圣上来‘还’?”他意味深长道,“难道杜大人是以为,纪大人的‘清白’,是在圣上手中攥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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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
赵王封弟弟赵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养士,门下的食客常有几千人。
其中有个公孙龙,善于作“坚白同异”的辩论考证,平原君尊他为座上宾。
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与公孙龙辩论“奴婢有三个耳朵”的观点,公孙龙辩解十分精微,孔穿无以对答,一会儿就告辞了。
第二天他再见平原君,平原君问“昨天公孙龙的一番论述头头是道,先生觉得如何?”
回答说“是的,他几乎能让奴婢真的长出三只耳朵来。说起来虽然如此,实际上是困难的。我想再请教您现在论证三个耳朵十分困难,又非事实;论证两个耳朵十分容易而确属事实,不知道您将选择容易、真实的,还是选择困难、虚假的?”
平原君也哑口无言。
第二天,平原君对公孙龙说“您不要再和孔穿辩论了,他的道理胜过言辞,而您的言辞胜过道理,最后肯定占不了上风。”
《资治通鉴》赵王封其弟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尝数千人。
有公孙龙者,善为坚白同异之辩,平原君客之。孔穿自鲁适赵,与公孙龙论臧三耳,龙甚辩析。
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辩也,先生以为何如?”
对曰“然。几能令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于君今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
平原君无以应。
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2“三耳秀才”
陶潜《续搜神记》“兖州张审通为泰山府君所召,额上安一耳,既醒,额痒,果生一耳,尤聪俊,时号‘三耳秀才’。”
传说,有个叫张审通的秀才,夜间梦到自己在冥府任记录。一次,冥官为了奖励他,在他额头上也安上一只耳朵。张审通醒来后,觉得额头发痒,转瞬间涌出一只耳朵,比原来的听觉更灵。这件事一时传为奇谈,人们称张审通是“三耳秀才”。
这一词语喻指很聪明的人,但是这只耳朵有如鸡冠,顶在额头上,有损美观。
3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
苏轼
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
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
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
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
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败。
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
君知五蕴皆是贼,人生一病今先差。
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
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
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
后面四句诗的大意是,你心疑我是装聋,所以写出这样险怪的诗来调侃,可是,你须明白,你这种过分的聪明,会使你自己受到上天的戏弄,成了“三耳秀才”。
4《宋史》崇义为学官,兼掌礼,仅二十年,世推其该博。
郭忠恕尝以其姓嘲之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
崇义对曰“仆不能为诗,聊以一联奉答。”
即云“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盖因其名以嘲之。
忠恕大惭,人许其机捷而不失正,真儒者之戏云。
这里的“三个耳”是郭忠恕借聂崇义的姓“聶”来作诗嘲讽,然后聂崇义就也皆“忠恕”名字里面的两个“心”来作诗讥讽回去。
5《荀子·解蔽》“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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