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广德军驻地。
“……周大人太客气了,”彭平康看着面前的礼盒笑道,“原是我写的帖子,怎么反倒让周大人送了礼来?”
周胤绪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是宋大人新得的一缶蔷薇水,不过是经了我的手送来罢了。”
彭平康抿嘴一笑,“可我素不爱香,宋大人该是知道的啊。”
周胤绪呷了口茶,接着轻轻搁下茶碗,道,“既然宋大人托我送的礼已经送到了,彭大人的约我也赴了,今日中元节休,我就不多打扰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周大人这便要走了?”
周胤绪站起身,道,“府衙里还有些事……”
彭平康立刻道,“我还特意备了席面,想请周大人赏光呢。”
周胤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彭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可今日我另须得赴府宴拜谒范大人,就不能多陪了。”
彭平康“哦”了一声,接着悠悠道,“那真是可惜了。”
周胤绪脚步一滞,微微侧转过身。
彭平康道,“昨日刚好新到了一批营伎,其中倒有一二姿色可人者,叫来陪酒取乐是极好的。”
周胤绪立在原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哦,是么?”
彭平康笑了笑,道,“是啊,”他的眼神微微发亮,语气玩味道,“我还想着,让周大人先挑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怎好与彭大人争风?”
彭平康笑道,“如何不能?”他虽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周胤绪,不放过周胤绪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对了,其中有一纪氏女,生得尤其貌美,周大人难道就不想瞧上一瞧?”
周胤绪心下一凛,面上强压着不露出来,“彭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近日事多,实在脱不开身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接着又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来,“周大人与……梁宣帝颇为……”
周胤绪出声打断道,“我只是不喜欢狎伎。”
彭平康笑了一声,“周大人好教养。”
彭平康的这记笑让周胤绪越发地不舒服起来,他刚想再次开口告辞,就听彭平康又道,“但琅州不是定襄,周大人也不必过于拘谨了。”
周胤绪抿了抿唇,“彭大人似乎十分地……”他咬着字音道,“‘看重’那纪氏女啊。”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笑道,“那是自然,我同周大人说过不止一回了,我终归是,偏好女色的。”他低头浅笑了一下,“男子皆好色,纪氏女貌美,我闻而重之,是情理中事。”
周胤绪微微皱了皱眉,“‘闻而重之’?”他抬眼看向彭平康,“区区一营伎而已,彭大人既闻之美貌,先前何不一见?”
彭平康道,“我不见,是想让周大人先见上一见。”他浅笑了一下,“奈何周大人却不领情。”
彭平康说这话时语带轻浮,似是真与周胤绪在议论营伎的姿貌一般,但他的眼睛却依然紧紧地、一刻不离地盯着周胤绪。
周胤绪与彭平康对视片刻,突然侧转身,走到原来的座位旁,又慢慢坐了下来,“彭大人,有一件事,我必须郑重声明,”他看向彭平康,眼神清亮,“纪鹏飞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彭平康眉头一挑,随即笑道,“我哪里提到了……”
周胤绪打断道,“这话,我同宋大人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今日于此处与彭大人再说一遍,我自来琅州赴任瑁梁少尹,从来没有往定襄传过半句消息,更没有指使亲信下毒谋害纪鹏飞。”
“纪鹏飞活着虽然于我无益,但死了,”周胤绪咬了一下嘴唇,“无论彭大人信不信,我心底,是不愿纪鹏飞就这么死的,他是有罪,但他本可以……”
彭平康接口道,“他本可以再活得久一些。”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是啊,他该活得久一些。”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垂下了眼帘。
周胤绪又道,“自然了,彭大人是一片好意,不过这纪氏女再美,我也,”他顿了顿,“无福消受。”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昔颜子缩屋称贞,柳下惠坐怀不乱,皆未若周大人之清朗平正啊。”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是在讥讽我么?”
彭平康道,“不敢,不敢,”他亦微笑道,“只是圣人尝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昔年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海之上且如此,况……”
周胤绪接口道,“彭大人是不信我了?”
彭平康笑笑,不说话。
周胤绪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圣人既言‘食、色’,为人之本性,本性藏之人心,又道‘人心不可测’,彭大人如此轻易地以‘色’断人,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彭平康淡笑道,“‘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圣人说以‘礼’穷心,如今我荐纪氏女与周大人,不正是遵循圣人之训吗?”
周胤绪微微沉下了脸,“彭大人以此‘礼’穷之,是意在度我心之‘欲’,还是旨在测我心之‘恶’?”
彭平康笑了起来,“周大人这话说得……”
周胤绪没笑,“彭大人该拿这套‘礼’,款待谋害纪鹏飞的真凶去。”他加重了字音,“先前我就同彭大人说了,这从来,都是自己人害自己人,还请彭大人‘明察秋毫’,别再以此试探于我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浅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与周大人论‘色’而已,怎么就说到这‘性’上头来了?”他道,“再者,这纪氏女的确貌美,解差将人送来的时候,还特意指了她的名,传话说要让广德军好好‘照顾’呢。”
周胤绪一愣,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我原想,论起怜香惜玉来,琅州众官中,无人再能及得上周大人了,因此才多提一句‘姿色’,周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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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宣帝厌女”
萧詧自小就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然性多猜忌,但知人善任,抚慰将士有恩,所以能得到部下拼命效力。
不喜饮酒,安心于俭省朴素,侍奉母亲,以孝顺闻名。
又不喜欢音乐女色,尤其厌恶看见妇人,即使相距数步,也能远远闻见妇人身上的臭味。(由于是皇帝不得不御幸妇人)他御幸妇人时所穿的衣服,决不再穿。
又讨厌看见人的头发,凡言事者必须见机行事遮蔽一下。
他在东扬州时十分放纵,审阅文簿时,喜欢写下戏弄的话,因而被世人讥评。
《周书》詧少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多猜忌,而知人善任使,抚将士有恩,能得其死力。
性不饮酒,安于俭素,事其母以孝闻。
又不好声色,尤恶见妇人,虽相去数步,遥闻其臭。经御妇人之衣,不复更着。
又恶见人发,白事者必方便以避之。
其在东扬州颇放诞,省览簿领,好为戏论之言,以此获讥于世。
2《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食欲与“,是人的最大欲望所在。死亡贫苦,是人的最大厌恶所在。这最大欲望和最大厌恶,构成了人心日夜思虑的两件大事。每人都把心思藏在肚子里,深不可测。美好或丑恶的念头都深藏在心,从外表来看谁也看不出来,要想彻底搞清楚,除了礼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3《东坡志林》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
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
张云“苏子卿齿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苏子卿就是苏武牧羊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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