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父亲让我告诉你一声,”徐知温呷了口茶,淡淡道,“福嗣王今日托辞不来赴宴,五弟不必拘束,且安心往前边儿去就是。”
徐知让此刻身着单衣,与徐知温隔桌并坐,闻言便“唔”了一声,道,“谢大哥转告。”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那我这就替你唤盼巧进来,伺候你更衣。”
徐知让没作声,少顷,他才慢慢开口道,“不知四皇子看到了那幅画没有,”徐知让说着,微微低下了头,几缕鬓发散落过肩,他轻声道,“……也不知四皇子喜不喜欢。”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伸过手替徐知让将散乱的发缕拢到了肩后,“待四皇子上了学,你可以自己问他。”
徐知让道,“大哥不知道吗?”
徐知温收回了手,道,“嗯,我不知道。”
徐知让道,“我还以为……”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那无事不晓的,是十殿阎罗。”他微笑道,“不信,你瞧瞧我头上,可有九色神光?”
徐知温语气轻松,似是玩笑,但徐知让却笑不出来,他默然片刻,轻声道,“我是认真想请教大哥。”
徐知温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搁在桌上,“我对你说了,这问题,你该请教四皇子去,而不该请教我。”
徐知让又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道,“大哥,我害怕。”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知让目光澄澈地看着自己,又重复一遍道,“过了中元节,很快我就要去陪四皇子读书了,大哥,我真的害怕。”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转过了头,“受笞的时候也不听你说害怕,这都过去多久了,到了这会儿竟怕起来了?”
徐知让道,“我现在害怕,不是因为受笞,”他盯着徐知温的侧脸道,“这一点,大哥心里应该是清楚的罢。”
徐知温淡漠道,“嗯,大约罢。”
徐知让道,“我请教大哥,正是因为大哥清楚……”
徐知温接口道,“其实五弟不必害怕,五弟的好耳力,是连圣上都夸赞过的呢。”
徐知让道,“我的耳力再好,也没有大哥的眼力好。”他抿了一下唇,道,“就连东宫与……”
徐知温又打断道,“五弟,你这个样子,难免祸从口出,入了宫,自然是要害怕的。”
徐知让道,“是,可若是大哥能护着我……”
徐知让说了这半句,见徐知温没甚反应,便把后半句咽回了嗓子眼里,再没说下去。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要说护你,也该是父亲或者贵妃护你,我如何能护了你了?”
徐知让轻轻咬了下唇,忽而道,“大哥将来做了‘徐国公’,就能护着我了。”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伸手端过茶碗,慢慢地喝了口茶。
徐知让继续道,“大哥是嫡长子,当然应做‘徐国公’。”
徐知温小口抿着茶,没作声。
徐知让顿了顿,又道,“就譬如这回,大哥一出手,就轻松地……”
徐知温这时开口道,“五弟,东宫和清宁宫是久有矛盾,此次上邶州一案竟涉及两宫,我也没有想到。”他淡淡道,“我猜,父亲已然跟你说过我的这句话了,只是你不信,所以才又来拿话试我,想听我亲口再讲一遍,好判断真假,对不对?”
徐知让一愣,下意识道,“父亲没同我说过。”
徐知温道,“嗯。”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突然猛地一凛,立刻道,“我没有试探大哥的意思,刚才的话,只是、只是……”徐知让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我从来,就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大哥一句、一句……”
徐知温道,“嗯,我知道。”
徐知温越是云淡风轻,徐知让便越着急,可他越是着急,便越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
徐知温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见徐知让脸都开始发红了,不禁笑了一笑,道,“好了,好了,五弟,你直接说你不愿作‘杜正伦’不就行了么?”他搁下茶碗,微笑道,“我是你大哥,还能为你无心的几句话同你置气么?”
徐知让心底觉得“杜正伦”这个类比并不恰当,但他不敢多言,只喏喏地点了点头,“是,是。”
徐知温笑着别过了头,随口接上了先前的话题,“其实,依我说,五弟现在去四皇子身边倒是正好。”
徐知让一怔,就听徐知温继而淡笑道,“先前你受笞时,是该由你巴结他,可眼下情形,却是他该赶着来投靠五弟你了。”徐知温看着徐知让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神,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五弟,你是害怕,但他一定比你更害怕,这一点,大哥给你打保票。”
徐知让直了直身,又听徐知温道,“眼下你最应担心的,是太子。”
徐知让想了想,迟疑着问道,“大哥何出此言?”
徐知温摇了摇头,没多说,只是道,“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你不信也无妨。”
徐知让道,“太子殿下住东宫,平日上学在崇文馆,想来也会不上面罢。”
徐知温微笑着提醒了一句,“五弟,殿下赏的那幅《卜商帖》,可还挂在父亲的书房里呢。”
徐知让一滞,便听徐知温淡笑道,“上回五弟去父亲书房里赏字时,说了一句话,眼下用来形容太子正合适,”他弯着眉眼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的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他觉得太子最重视的应是二皇子才对,“那我……尽量避开太子罢。”
徐知温道,“敬而远之最好。”
徐知让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哥的话,我记下了。”
徐知温笑了笑,接着站起了身,道,“我替你,将盼巧唤进来罢。”
说着,徐知温便信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中途,忽而听身后的徐知让出声道,“大哥不必害怕‘杜正伦’,大哥才不会作‘恒山愍王’。”
徐知温偏转过身,朝徐知让粲然一笑,还是没接他的话,“对了,我听说,四皇子已将五弟的画挂在寝宫里了,五弟实在,不必害怕。”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的眼睛,认真道,“对,我不害怕,大哥,你也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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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正伦的梗是这样的,杜正伦当太子左庶子的时候,被唐太宗派去教导太子李承乾
唐太宗曾嘱咐杜正伦“我儿患有足疾,只是小事,但却好狎昵小人,以致没有好的名声,你要时时规劝。如果他不听教导,你就来告诉我。”
后来,杜正伦数次劝谏太子李承乾,都未被接受,便将太宗的话告知于他。
李承乾上表抗辩。
唐太宗质问道“你为何把我的话告诉太子?”
杜正伦答道“我劝导他,他不接受,所以就用陛下的话来吓唬他,希望他有所畏惧,或许可以改恶从善。”
唐太宗大怒,将杜正伦外放为谷州刺史,又贬交州都督。
《旧唐书·杜正伦传》十年,复授中书侍郎,赐爵南阳县侯,仍兼太子左庶子。
时太子承乾有足疾,不能朝谒,好昵近群小。
太宗谓正伦曰“我儿疾病,乃可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
正伦数谏不纳,乃以太宗语告之,承乾抗表闻奏。
太宗谓正伦曰“何故漏泄我语?”
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
帝怒,出为谷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
这里唐太宗生气,不是因为杜正伦狐假虎威,而是杜正伦将自己私底下说太子不好的话告诉了太子。
这件事里,太子是不会生杜正伦的气的,而会生唐太宗的气(大家想想,唐太宗身为人父,和一个外人私底下说自己儿子不好,换谁是太子李承乾都会生气的吧)
那么,杜正伦这么做,落在唐太宗眼里,就是在暗中挑拨父子关系,离间他们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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