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坐在一旁的齐得韬就递过一块帕巾子来,“罗大人,且慢些喝。”
罗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齐得韬一眼,轻轻接过递来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我喝得也不算急罢?”
齐得韬捧起茶碗,微笑道,“我是恐怕罗大人失态。”
罗蒙正回笑了一下,放下帕巾子,“我不过是漱漱嘴罢了。”
齐得韬应了一声,冲罗蒙正点头致意了一下,眼神掠过坐在罗蒙正身旁的傅楚,又转回到手中的盖碗上。
傅楚没看齐得韬,而是直接对站在三人面前的司户参军开口道,“这好话呢,我同罗大人听得实在够多了,不过我料想,依眼下的情形,你就是编了一肚皮的好话,也吐不出半句了罢?”
司户参军喏喏应道,“嗳,嗳,”他赔笑道,“其实,这地籍的名录,下边儿都已经交上来了,只是两位大人说数目不合,这才布置了往下追查,可须得些时日呢。”
罗蒙正轻笑一声,“听你的意思,是埋怨我跟傅大人多此一举了?”
司户参军忙道,“不敢,不敢,小的不是这意思。”
罗蒙正笑了笑,拿过帕巾子作势掩了掩口,转头对齐得韬半开玩笑道,“齐大人好识见,我当真险些就失了态呢。”
齐得韬笑了起来,“罗大人一向端正,哪会如此轻易地就失了态呢?”
罗蒙正道,“齐大人太高看我了,”他笑着指了一下司户参军,“旁的不提,就近两日而言,我可已经失了好几回的态了。”
齐得韬笑道,“罗大人说的‘失态’,与我说的相较,却不是一个意思呢。”
罗蒙正半开玩笑道,“这倒奇了,怎么今日众人说的‘意思’,与我说的全不相同呢?”
齐得韬脸色微变,面上却笑意更盛,下意识地瞟了傅楚一眼,傅楚神色淡漠,似浑不在意齐得韬与罗蒙正的对话似的,此时见齐得韬看了过来,亦仅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看一眼而已。
罗蒙正似不在意身边二人的眉眼官司,“可话说回来,齐大人的‘意思’,我将来总会明白的。”他对齐得韬又笑了一笑,转而看向司户参军道,“但你的意思,我却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司户参军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了汗来,“这,这……”他抬头看了看罗蒙正和傅楚,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齐得韬,“这乡间情形,实在难以向三位大人解释明白。”
齐得韬见状,不由对罗蒙正笑道,“啊,他的‘意思’,我弄明白了,”齐得韬说着,将方才捧在手里却一口未动的茶碗搁到一旁,“地方理应‘军政分治’。”
司户参军不敢作声,只是慢慢低下头去。
罗蒙正笑道,“话虽如此,但上邶州之于齐大人,却与其他州不同些。”
齐得韬眯了眯眼,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蒙正微笑道,“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是奉命钦差,与上邶州众人相与甚欢;尔后再见时,竟已成了上邶州的地方军官,如此机缘巧合,与旁的州又哪里能一样呢?”
齐得韬“哟”了一声,作势点了点罗蒙正,转向傅楚笑道,“瞧罗大人这话说得,我笨嘴拙舌地不会还口,傅大人可要为我分辨一二啊。”
傅楚扯了扯嘴角,道,“齐大人想拉谁,也别扯我啊,”他微笑道,“我与罗大人共事至今,口舌上就没占过一次上风,齐大人拉我,可真是拉错人了。”
齐得韬笑道,“是么?我却以为傅大人会说话呢。”
罗蒙正笑道,“齐大人可不要听傅大人谦虚,”他淡笑道,“傅大人可比我会说话呢。”
齐得韬哈哈一笑,道,“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两位大人是都在自谦呢。”
罗蒙正微笑道,“我是在自谦,可傅大人却是在自贬呢。”
齐得韬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罗蒙正笑道,“一般做地方官,都端的是‘话好说,事儿不好做’。而傅大人不但比旁人都会说话,连事儿都办得比旁人妥当,这一样‘好说的’,再加一样‘不好做的’,统共两桩事体,却全给傅大人料理明白了,连我见了,都自叹不如。如今,傅大人却说自己‘不占上风’,可不是‘自贬’么?”
齐得韬道,“我却不知哪一样‘好说’,又是哪一样‘不好做’,罗大人的话,可真听得我糊涂了呢。”
罗蒙正微笑道,“依我说,齐大人也不须全弄明白,只记得傅大人为齐大人做的那一桩事就够了。”
齐得韬微笑着问道,“哦?不知是哪桩事?”
罗蒙正淡笑道,“齐大人有所不知,傅大人为让各乡知县迎贺齐大人赴任,于中元节节中时,连夜在府衙里签发了公文下去,唯恐齐大人受了怠慢呢。”
齐得韬心下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是我来得不巧,正赶在大节日里,让两位大人费心了。”
罗蒙正笑道,“是傅大人费心,签了许多公文下去,”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这两日在忙的,是户部派下来的一份差事。也幸亏傅大人一旁协从,否则,还真保不齐就怠慢了齐大人,让齐大人误以为上邶州州官‘目中无人’呢。”
齐得韬立刻摆了摆手,笑道,“怎会,怎会,我头回来上邶州时,两位大人可是盛情得很呢。”
傅楚淡淡道,“是啊,正是因为我还记着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的情形,才请了上邶州众官吏来贺齐大人到任呢。”
话说到这里,一直低着头的司户参军也不禁微微抬起头来,偷眼觑了一下齐得韬。
齐得韬瞥了司户参军一眼,转头对罗蒙正与傅楚浅笑道,“虽说,我与上邶州的情形特殊了些,但亦不敢随意逾了‘军政分治’的矩,两位大人邀我议事是待我尊重,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齐得韬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轻易‘失态’。”
罗蒙正和傅楚却都稳坐着,没有丝毫要起身送一送的意思。
倒是司户参军的目光,随着齐得韬起身的动作,在面前三人之间不停流转,似乎想要瞧出个究竟来。
齐得韬告完辞,将要转身离开时,罗蒙正拿过手边的那块帕巾子,微笑着递还给齐得韬,“齐大人,‘帥’失其‘巾’,即为‘阜’,‘阜’虽名为‘富’,但亦含‘顺’也,齐大人‘富而顺’,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却万万不敢受齐大人此礼。”
齐得韬伸手接过帕巾子,亦笑道,“无妨,依我看来,罗大人吃茶,总是喜欢慢些品的,因此,罗大人断断不会失态,既如此,自然无须用我的帕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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