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太极宫,山池院。
穆翰德端着一盏白露茶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中时,王杰正和苏敏儿一起坐在榻上拆封宫中各人送来的入学礼。
穆翰德放下茶盏时,就听到苏敏儿笑道,“三皇子这物什送的倒实惠。”
王杰托着腮,向苏敏儿手中的小盒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上面贴着的签儿,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道,“资善堂印香?”
苏敏儿道,“听说,这香最是醒脑,读书时焚来正好呢。”
王杰笑道,“你喜欢,就送给你罢。”
苏敏儿一怔,尔后立刻笑道,“这是三皇子送给主子的礼物,”她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奴婢不能收。”
王杰笑了笑,没勉强,“不要也罢,”他拿过桌上的盒子,“虽然,我笃定三哥是不会介意的。”
苏敏儿抿了抿唇,笑着转过头道,“白露茶端来了,主子可要尝一尝?”
王杰侧过头,看到穆翰德立在桌旁,突然起了兴致,他一指手中的盒子,笑着向穆翰德问道,“她不要,我送给你如何?”
穆翰德一怔,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往下跪,膝盖弯到一半又想起王杰曾经给他下过命令让他不跪,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微弯着膝盖行了个礼,“奴才不敢收。”
王杰问道,“为何?”
穆翰德低头道,“这是主子‘送’的,奴才自然不敢收。”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奴才只敢、敢收主子‘赏’的。”
苏敏儿一滞,不禁转头看向王杰,王杰闻言笑了起来,“好,你既不敢收,我就不‘送’你了。”说罢,他又转过头去,道,“你下去罢。”
穆翰德复行一礼,恭敬地退下了。
待穆翰德合上屋门,王杰对苏敏儿道,“既然你们都不要,待我上了学,我便送给徐知让去,他肯定喜欢。”
苏敏儿心下有些忐忑,“主子……”
王杰一边合上放印香的盒子,一边道,“他如果也不敢收我‘送’的,那我就‘赏’他。”
这下苏敏儿是彻底不敢对王杰要送徐知让东西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了,于是她道,“主子,奴婢替您将白露茶端来罢。”
王杰将手中的盒子放到了一边,道,“不急,我现在不渴,”他伸手指了指另一个礼盒,“先看看太子送的是什么罢。”
苏敏儿应了一声,拿过王杰指的那个礼盒,动手拆了起来。
王杰道,“现在是不是只余二哥没送东西来了?”
苏敏儿道,“是,”她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徐贵妃也……”
王杰摆了摆手,道,“五弟年纪还小,不送才对呢。”
苏敏儿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王杰却转了话题,他看着苏敏儿拆出的礼物,微笑道,“啊,太子竟送了副棋给我。”
苏敏儿见王杰像是喜欢,立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礼物全拆了开来,“殿下的礼果真精致,只是不知,这棋可有什么说头没有?”
王杰微笑道,“我倒宁愿它没甚说头,棋就是棋,那便最好了。”
苏敏儿亦笑着附和道,“主子若愿意学下棋,奴婢自然也跟着学,只要主子不嫌奴婢愚钝就好。”
王杰伸手拿过棋盘,随口道,“无妨,我会下棋,虽然棋艺平平,但教人不成问题,你不会,我教你。”
苏敏儿微微一怔,看着王杰仔细端详棋盘的样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主子原来会下棋啊?”
王杰一愣,抬起头看着苏敏儿神色复杂的样子,忙道,“是,我……我自学的。”他说罢,自觉这解释太过笼统,又补充道,“我是看棋谱自学的,所以下得不算太好。”
苏敏儿轻轻一笑,没去追问王杰哪里看的棋谱,也没问王杰之前怎么识得谱上的字,只是应道,“原来如此。”她顿了顿,又道,“主子该早说自己会下棋,如此,便可请宫中棋待诏来对弈,主子渐进棋艺,总胜过玩九连环。”
王杰微笑道,“我不爱跟宫里人下棋,宫中全是‘慢性人’,涵养太好,就是输了棋,依然能够神色自若,泰然处之,棋待诏更是如此。我便是赢了,亦是索然寡味,倒不如不下,也省了争执的功夫。”
苏敏儿笑道,“主子方才说‘棋就是棋’,这会儿怎的又扯上‘争执’了?”
王杰微微笑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可下棋却是要争的,对弈虽为‘小术’,但终究还是要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
苏敏儿打趣道,“奴婢明白了,较之下棋,主子更喜欢观棋。”
王杰笑道,“非也,于我而言,‘观棋’也痛苦得很,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我,另一个人也不感激我;而如果说得不中肯,这两个人定要一齐嗤之以鼻;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更是受病。”他淡笑道,“所谓‘弈棋不如观棋’者,多是旁观者无‘得失心’,因此才以‘观棋’为乐事罢。”
苏敏儿笑道,“主子真是良善人。”
王杰奇道,“何来‘良善’一说?”
苏敏儿微微笑道,“依奴婢说,主子以‘观棋’为苦,并非主子喉间痒得出奇,非要一吐为快不可,而是主子不但见不得旁人‘受窘’,亦不愿使旁人‘受窘’罢。”
王杰微微一怔,道,“是啊,按这说法,我确能被称作‘良善人’。”王杰说着,语气有些低沉下去,“不过,或许也是因为我原本就太有‘得失心’,所以,更容易将旁人之‘得失’,看作自己之‘得失’。”
苏敏儿笑着模仿王杰方才的语调道,“主子这是‘以人度己’,比‘以己度人’,更胜一筹呢。”
王杰看着手中的棋盘,轻声道,“是啊,”他的声音中带了一点儿感慨,“可惜,众人对弈时,多爱‘观棋不语’之人,识得‘以人度己’者,是少之又少。”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内侍通报二皇子来访的声音。
苏敏儿闻声便笑,“主子且瞧,识得‘以人度己’者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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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语》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射箭比赛了。比赛时,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后,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然后登堂喝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2梁实秋《下棋》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你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地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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