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朝彭平康嘻嘻笑道,“彭大人您果然有一套,三言两语得就把那酸秀才打发了。”
彭平康正翻着公文,闻言立即抬起了头来,瞪了司兵参军一眼,“人还没走呢,”彭平康见司兵参军讪讪地低下头去,又添了一句,“说话仔细着点儿。”
司兵参军“嗳嗳”地应了两声,就听彭平康继续吩咐道,“一会儿,待过了酉时,你就把军里的账目送去驿站,请他过目。”
司兵参军应到一半,想了想,追问道,“是用官车还是……”
彭平康道,“用官车,”他道,“挂广德军的牌子。”
司兵参军微微皱起了眉,“那万一……过了宵禁的时辰……”
彭平康淡笑道,“放心,你酉时出门,宵禁之前,他一定会让你回来。”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咕哝道,“彭大人您就是太好性儿了。”
彭平康笑了一声,玩味道,“我怎么好性儿了?”
司兵参军道,“旁人也就罢了,他一个鸿胪寺下的小官——不过就临时按了个抚台的名头——竟就能跑到咱们眼跟前作威作福,还疑神疑鬼、指桑骂槐地说您贪污,您还让小的巴巴儿地捧着帐册去给他瞧……”
“……好,就算这些都不论,那当着您的面儿说那姓纪的是无辜的是什么意思?噢,他说无辜就无辜?他有这本事怎么不当着圣上的面儿去说啊?跟您说是什么意思?万一那纪氏女要出了点儿什么差错,是不是就要赖到咱们头上来了?彭大人,您别怨我说话难听,他这摆明了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瞧您性子好,故意摆了架势来……”
彭平康淡笑着接口道,“所以啊,”他悠悠道,“我说那纪氏女不着急‘关照’罢,唉呀,还真被我说着了。”
司兵参军悻悻道,“是啊,还是彭大人您见识深远,小的们万万不及。”
彭平康笑了笑,瞥了一眼桌上盛着朱墨的墨盒,道,“不是我见识深远,而是我心里清楚,这人啊,一旦做了亏心事,不是急着‘毁尸灭迹’,就是忙着‘栽赃嫁祸’。”他笑了一声,“周见存是聪明,但就连他,都没法儿逃过这两桩心事去。”
司兵参军听出了彭平康话后的意思,“彭大人是以为……”
彭平康拿起笔,蘸了记墨,一边往公文上签字,一边道,“不是我‘以为’,而是,”他抿了抿唇,“我刚放了个‘饵’下去,他张嘴就咬,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司兵参军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彭平康继续道,“前几日在文家打牌,我还未提及抚台来巡之事,范扬采和宋茂行就一口一个‘纪种’、‘纪种’得叫,分明就是在暗示我,要我除之而……”
没等彭平康说完,司兵参军就恨恨道,“厚颜无耻!”
彭平康搁下笔,不咸不淡地道,“无耻归无耻,但最后却让我和了牌,推了许多筹子到我面前,我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了。”
司兵参军一怔,觉得彭平康的话锋转得太突然,叫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彭平康笑道,“开局之前我还跟周见存说我牌打得不好,后来看我和了牌,周见存的脸色都变了。”
司兵参军附和道,“周少尹是还不知道您的厉害,否则……”
彭平康淡淡道,“我怕就怕,他原本已经知道了,但却不甘心,总想试上一试,就是挫挫我的锐气也好。”他又瞥了一眼桌上的墨盒,道,“他若是这样的打算,那我可是防不胜防啊。”
司兵参军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彭大人,小的倒有一招,却不知可不可行?”
彭平康挑眉道,“你且说说罢。”
司兵参军嘿嘿道,“那周少尹不是开始管征税了么?咱就在这事儿上给他下个绊子……”
彭平康不置可否道,“他又不像纪鹏飞,我给他下绊子,他转身就向他爹老子告状,可是能耐得很呢。”
司兵参军嘻嘻道,“要是您下的绊子,他去告状自然是有理有据,但若是他自己闯的祸,他总不能……去告老百姓的状罢?”
彭平康眯起了眼,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说?”
司兵参军略往前跨了一小步,放轻了声音道,“依小的说,待这孟抚台走后,彭大人您就将咱们广德军手上,那些主管放贷收贷的小官小吏的名录交给周大人。”他说到一半,偷眼觑了一下彭平康的神色,见彭平康没有动怒的迹象,便接着说道,“这周大人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地找咱们广德军的麻烦,不就是觉得这管事儿的一定会黑钱么?既然这周大人以为彭大人您是抱了个金储罐儿,不如您就将这烫手的山芋交出去,叫他也吃一吃力道,他肩上的担子一重,彭大人您不就轻松了么?”
彭平康扬了扬眉,斜了司兵参军一眼,道,“我的金储罐儿一交出去,你的烫手山芋不也没了?”他轻笑道,“唉呀,我可舍不得看你龇着牙喊肉疼啊。”
司兵参军谄笑道,“彭大人,瞧您这话说得,小的可不是那不识体统的人。”
彭平康顿时沉下了脸,冷声道,“你是识体统,却架不住有那不识体统的人。”他一瞪眼,厉声问道,“说!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司兵参军被唬了一跳,见彭平康似乎真动了气了,磕磕巴巴道,“是、是文家……”
彭平康紧紧地盯着司兵参军,追问道,“文家?”
司兵参军嗫嚅道,“是,彭大人您上回打完牌回来,不是跟小的说准备抚台酒席的事体可以去和文府的人多商议吗?小的去文府的时候,那文员外……”
彭平康沉声道,“是文好德?”
司兵参军颤着嘴唇应道,“是,是啊。”
彭平康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道,“文好德巴结周见存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要我暗地里给他使绊子?”
司兵参军道,“据说是因为、因为巴结不上,周少尹总是对文员外爱搭不理的,偶尔去看一次牌,还是给三位大人面子;平常送过去的礼,也得托了范大人或者宋大人的名头,那周大人才肯收……”
彭平康刚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哦,这周见存不懂交际往来,文好德就出主意说要我拿我作情儿?他打的倒是一手的好算盘啊。”
司兵参军小心翼翼地道,“也不全是,文员外说他看彭大人您总是对周少尹无可奈何,于是就让小的给您出了这主意。”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文员外说,要是周少尹当真被绊住了脚,他一定会回来求助彭大人的。到时,彭大人再替他向文员外讨个法子,文员外必会伸以援手。这样一来,彭大人既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又不耽误征税和收贷,还圆了周少尹的面子……”
彭平康冷声道,“周见存多大的面子须得我来圆?文好德这笔账算得也太精了,等于他一个指头不动地就卖了我跟周见存两头的情了?他盘算得倒好!”
司兵参军讪笑道,“嗳,嗳,是小的多嘴,彭大人您别生气。”
彭平康哂笑道,“我现下可是不敢生气了,我要一生气,这大罗神仙也得转过九天仙境来哄我高兴,我哪里还敢生气啊?”
司兵参军立刻躬身道,“是小的不好,是小的不好,小的回头就去跟文员外说清楚彭大人的意思,无论是金储罐儿还是烫手山芋,彭大人您不说松手,小的就是被生生烫穿了巴掌也得替咱们广德军将这吃饭家伙捂严实喽。”
彭平康哼了一声,道,“行了,你要作戏,往外头作去,别总在我跟前现眼。”他说着,又隐约露出了点儿不可捉摸的笑意来,“我知道文好德出手大方,为了让你能向我张这个口,他定花了不少心思罢。”
司兵参军讪讪道,“不多,不多,彭大人您若是不喜欢小的收文家的……”
彭平康摆了摆手,微笑道,“他给你,你就拿着,将我的意思讲清楚了就行,东西就别退了,免得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司兵参军一听,立即喜笑颜开,“彭大人您真是太体恤小的了……”
彭平康微笑道,“这好话我平日里也听得够多了,你就别再费这口舌了,”他道,“你先好好地将孟抚台送离了琅州罢。”
司兵参军应道,“是,是,”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听彭平康这句话的话音,好像彭平康也不是很反对自己刚才出的那个主意啊,“那……”
彭平康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司兵参军的话头,道,“你先下去罢。”
司兵参军只能喏喏行礼,接着往门外退去,走到一半时,忽然听彭平康发话道,“对了,”司兵参军转过身,希望彭平康是又变了主意,未料,彭平康却说起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体,“那席面统共就没动几口,白倒了怪可惜的,你着人分一分罢。”
司兵参军应下了,又听彭平康似不经意般地随口补充道,“还有,我见那纪氏女瘦伶伶的,弹起琴来手都打颤儿,想是胃里缺了食了,你把席上那一盅十样白煨乌骨鸡给她端去罢。”
-
--